正文 第六章 李寻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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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河岸,游人如织,杨柳垂下绿丝涛,细叶如剪,如,李寻欢的飞刀。
秀色第一次遇见我,我推着独木轮卖馒头,她一身褛烂,却很干净,显然是饿极的样子,面如绿菜。我故意将一个馒头跌落地上,阿婶抬腿踢我一脚,却也要我将馒头喂狗。我背过手胳膊伸的长长,感觉一只犹疑的小手,扣着我的手背,轻轻三下,馒头便被轻轻取走。
转弯时,我看到她捧着馒头的手,亦是同样干净,只是细瘦如竹。
那年,我七岁,她九岁。
娘赚了些余钱无处使,想要卖个小丫头,偏巧蓝石亦发此兴,于哭河岸边相遇时,娘白纱衣,蜜色衫子蛾黄裙,肤白若脂,太阳光都不敢直晒她。蓝石一身深蓝锦衣,三寸宽的镶边,面圆若满月,不凝自威。她俩都看上了插着草标的秀色,分寸不让,直将价儿抬到七十两银子。
我掂起脚尖轻声根娘说:“这女孩身有异味,你不是鼻子不好么?”
果然娘自动退出,秀色被蓝石拽着走时,回头望我,泪如碎珠滚落。
那年,我八岁,她十岁。
我怀抱一堆糕点去望江楼,秀色正在学筝,尖尖十指套上玉指套,回眸嫣然一笑说:“这个音可难谈,我总学不好,仙儿你多好,倒不用学这个。”
那是秀色少有的丰衣足食年代,蓝石专为她添置淡绿的裙与蛾黄的衣,柜里摆了一层层晃人眼眸。她已能作诗,能唱词,音如天籁,常常猫在阁楼上悄然对我一人唱,唱着唱着便要笑一番:“多好听的曲子:可怜花正美,貌正浓,都附于这断壁残桓。”
我双手抱膝,似懂非懂,只觉着花即美便美,附于谁又有何关系,反正美是自己美,关他人何事?
秀色深以为意,至此事事皆尊我意。
那年,我九岁,她十一岁。
第一次看到她头上那骇人的面具,我便怕了佛怕了神,仿如焦雷轰顶,深信天意。从此再也看不到秀色无争无悦的脸,只是彼此心靠的更近,她偶尔会哭,哭的稀哩哗啦,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笑。
她说:“谁说破了相就是坏事,楼里的姐姐们虽未被人划破脸,可她们的心,却已被撕烂成一条一条,被妈妈,被姐妹们,被那些吃人的客人们。”
我们仍然有糕吃,虽然衣着褛烂,但老朱总不亏欠我的吃,可吃的时候,心里无端就会涌上悲哀,为了某个让我悲伤的夜晚,永不能言出的一句话,在嘴里嚼了千万遍:“秀色,对不起。”
那年,我十岁,她十二岁。
残血夕阳,车轮如飞,从树叶缝里透进马车里丝丝缕缕的光,如秀色手中的丝帕,抚摸着李寻欢的脸,暖亦是一丝一丝。李寻欢雕塑一般的面庞,已陷入沉思,手里的那柄小刀,闪着淡淡的银光,撩拨着秀色的内心,那柄刀是个谜,比他更深,更值得寻味的谜。
他是在想着一个女人的,因为男人只有想着一个女人时,面色才会这样具有让人欲罢不能的诱惑力。秀色这样想着,虽是怯怯依在角落的身子,却也充满了无限野心与欲望,这是她的身体里第一次充满一种叫欲望的东西,丝丝缠绕到全身,仿佛轻轻一点就在化成一堆沙子飞去,但仅是刹那即逝。
这些年来,随着世道渐稳,朝里的太祖皇帝都放下苦劳去享乐了,天下间的人们更没有理由不去享乐,从南往北,从北往来的马车在驿道上络绎不绝,带来一个个传说,带走一个个故事。
传说中的大侠们手扛长枪会一直跑到西域去和传说中的高手挑战,甚至于会有女人一眼定情爱上一个民族不同的男人从此落户他乡永不回来,也有曾经一文不明的穷落魄,只因武功过人,转眼之间便成帮结派号令江湖无人不从。
这是个看似平静但又浮躁的年代,又有着一群看似文雅而又狂妄的人们相衬,整个大明朝的上空,便是一团团青云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漂起漂落。
李寻欢当然是这传说中响亮的名号,他的家世,他的容貌,他的聪明与骄傲,都是传说中想要吸引听客必不可少的东西,更何况,他的未婚妻,江南林家的遗珠林诗音,传说中有着胜过仙子的美貌,他无法不被世人艳羡敬仰嫉妒。
传说中的人儿到了眼前,比那想象里更要生的俊俏好看,秀色心里暗念了千万遍罪过,却也惴惴着心喜不自胜,她以为自己的人生这一刻便是幸福的起点,从未想过这幸福的收尾会在何处,但人们在行运时,又怎会去考虑落寞。
若会,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富贵贫穷一夜之间的悲喜了。
秀色第一次见到林诗音,是在车行一夜后,她离开望江楼的另一个全新的早晨。在一所绿意茫茫无尽头的园林里,其间亭台楼阁掩影,草色青轻幽。
林诗音就站在一栋二层阁楼上,她从楼梯上款步下来,秀色望的两眼发呆,李寻欢亦在发呆。她浓稠柔密的发,只用个簪子简单挽起,脖颈挺直修长,略显方硬的脸上,眼睛出奇的大,蒙着层淡淡的蓝色,鼻梁高而挺直,嘴角一弯浅浅的笑,透着顽皮。
她的身量非常高,要高出秀色一个头,倘若说秀色是降临凡尘的仙子的话,那林诗音便是人间最高贵的女神,她一袭白衣端站在李寻欢面前,仍是在笑。
李寻欢的眉头亦已展开,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骄傲与欣喜:“近来可好。”
“很好。”林诗音开口说话,嗓音有些消哑,带着丝丝笑笑的妩媚。
彼时窗外胡琴依呀,窗角媚语如丝,我和秀色相依偎在一张牙床上,她的话让我突然无比沮丧,不过一个李寻欢,为何你也喜欢,她也喜欢。
秀色若有所思,苦笑一番。
在多年之后重逢时,她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减繁略精,尾尾叙与我听,而分别后的一切,都从那个长夜的漫谈中,浮现于我的脑海,从此,我和她的生命终于真正融为一体,。
而我,有必要将这一切讲述出来,给所有人听,因为这其中的原委,有许多,除了我,没有人会懂,李寻欢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