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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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青苑官邸的书房里透着黯淡的紫光,因是拉上了厚重的金丝绒窗帘,又只开着一盏晕黄的壁灯,越发显得浓影重重。紫檀木的大办公桌上堆着成山的公文和宗卷,祁明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靠在椅子上,并没有看,而是盯着一只青花缠枝牡丹纹梅瓶,里面插着新掐的白茶花,洁白的花瓣上还有晶莹的水珠子,清香阵阵,他看得有些晃神。
待有人敲门,他才揉了揉眉角道:“进来。”沈旭昌站在门口行礼,道:“禀告少帅,瞿将军要见少帅。”
祁明宣挪开手看向门口,清炯犀利的眼神突然生出疲倦,只是不耐烦地站起来要走,瞿卞功已经走进来,高声道:“少帅请留步,我有几句话要说。”
他因着瞿卞功是长辈,素来又都尊敬他,再不想谈那件事,也不能做得过火。便转过身道:“瞿叔坐吧。”
瞿卞功稍微在心里措辞,便道:“现在局势紧迫,少帅就算再不满意董家小姐,也请暂时忍耐,不过是给她一个正妻的身份,这对少帅来说并不算什么,况且大帅在时,确实向董晟朝提过亲,只不过是少帅当时身在战场,没能及时知道……”
不待听完,祁明宣脸色一沉,气急反笑道:“董晟朝还真是对我有信心,要是我没能从战场上回来,他的女儿也要守着祁夫人的身份一辈子吗?再说父亲丧期未满我就要娶亲,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
瞿卞功神色一暗,沉声道:“真丈夫何惧此节!如今形势迫在眉睫,若是连董晟朝都站在霍世宗那边,少帅自认胜算能有几层,这半壁江山不仅是大帅一生的心血,也是少帅的,身为祁家的男人,身上肩负的又何止是这些责任!”
祁明宣身体一怔,心绪错综复杂,转身站在窗下沉思,窗帘的褶皱里映出琉璃灯罩的光晕,像是长了一圈毛,暖融融的,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冬日里穿的墨绿折褶绸裙,外面套一件缁色鸭绒比肩,在日头底下一照,也像这般暖意融融。
半响,他的声音低低传出:“给董敏毓一个身份有何难,可瞿叔当真老糊涂了么!董晟朝不过是仗着手上有兵,企图再借祁家的权利把持南国财政,如此狼子野心,我祁家的天下也容他来染指半分!再来外面的人已经对我掌权多番不满,现在娶董敏毓,更该让他们笑话我祁明宣只会攀裙带关系,这南方统帅的位置我坐不坐,也不由他们说了算。”
瞿卞功蹙着眉,竭力劝着:“这些都请少帅忍耐,不过是一时的紧迫,我知道少帅的宏图大志绝不安于一个南方统帅,但是……”
“不用再说,夜深了,瞿叔还是请回吧。”祁明宣头也不回地走上楼,瞿卞功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也只能叹息一声,退出书房。
瞿卞功回自己府邸后,心里倒地难安,在书房里关了半夜,瞿夫人担心丈夫的身子吃不消,又不得劝,忙打发人去联系还未回家的瞿仁仲。
自祁明宣掌权之后,瞿仁仲和苏云修均在军机处任职,军机处组阁是皖军卫戍与嫡系,平日里就公务繁重,现因各方督军动态未明,局势不稳,更忙得天翻地覆。
瞿仁仲接到府里的电话,匆匆赶回家,先在上房见过瞿夫人。瞿夫人怜惜地看着爱子清瘦疲倦的面容,柔声道:“去书房见见你父亲,他年纪大了,政事再多,也要顾着身体。你也是,最近瘦了不少呢。”
瞿仁仲笑着应道:“我知道了,夜重霜寒,您身子弱,去歇息吧。”瞿夫人点点头,带着丫环们离开。
瞿仁仲穿过前厅去书房,推开门,见瞿卞功坐在书桌前抽烟,恭敬地叫了声:“父亲。”又蹙眉道:“华医生不是说了您的肺不好,不能抽烟吗,怎么又抽上了?”
瞿卞功见是儿子,笑道:“别和你母亲说,免得又叨唠不休。”却是起身把烟掐灭了,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瞿仁仲微微挑眉:“母亲才不会那样,倒是您,最近像是心事重重,难道是督军处那边的人有了动静?”
瞿卞功放下茶盏,冷哼一声:“那帮老家伙是迟早要闹出事来,不过要想把这次军变控制在确保能平息的地步,终归还得需少帅低一步头。”一时触动心事,伸手去拿烟盒,只是攥在手心没动,忽叹了口气道:“明宣心高气傲,他不愿娶董小姐,就没顾忌董晟朝也会叛变吗?”说完,撑着桌面咳嗽起来。
瞿仁仲急着上前扶了一把,蹙眉道:“父亲较真了,这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董敏毓素日与大小姐走得近,若是大小姐肯出面从中斡旋,岂不是比您操心来得实用。”
所谓关心则乱,瞿卞功倒是没想到这层,经儿子提醒,福至心灵,不禁神色松动,解开了多日来烦恼的心事,点了点头,吩咐了几句,也自去歇下。
送走父亲,瞿仁仲自己心里却是存了不快,想起那日在剧院祁明宣专注台上的神色,生出烦闷,这样真的好么?他问自己,但哪里会有答案。
翌日,苏云修和瞿仁仲被召到青苑办公。午后,两人坐在花厅喝茶,四下无人时,苏云修拍了拍瞿仁仲的肩膀道:“你今天是怎么啦,一脸愁眉莫展的样子,刚才在议事厅也魂不守舍。”
花厅里摆放着数百盆应季的花卉盆景,香气袭人,瞿仁仲伸手揉了揉额角,忽见远处花架下人影重重,有个穿着长旗袍的纤细身影很眼熟,心里一动,朝苏云修笑了笑:“看来我们还是先避开的好,免得待会你想走都走不了。”
苏云修也看到那边的有人,咦了一声,才道:“原来是大小姐回青苑了,这里许久不见有女客,倒是不习惯。”又瞧见几个熟人也在里面,惊诧不已,话没说出口,瞿仁仲已经站起身走出花厅,他心里猜出几分缘故,也静静跟了出来。
“为什么敏毓在这里?”苏云修拦下瞿仁仲,明宣没打算娶董敏毓的事他早就知道,但要是大小姐也出面,事情也许就不那么绝对了。
瞿仁仲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父亲已经说服大小姐,祁董两家联姻应该是最快镇住督军处暴动的方法,明宣不甘心也没用,北方那边也不太平,内战不熄,军心不稳,长此下去,必定生出祸端。”
苏云修素来温雅平和的脸上划过一丝愠色,怔了怔,道:“他心里不是有人了么,这么做……”蓦然止了话,才恍悟,感情于那人,原本就是件奢侈的东西。
刚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祁明宣在书房处理文件,连续两天没有休息的脸色有几分憔悴,难免心烦气躁,下人们都被他赶得远远的,连樊震嵩有事禀报,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祁锦宣找到书房时,外面也并没有人守着,她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只见紫檀木的大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宗卷,祁明宣蹙着眉心低头批阅,丝毫未觉有人接近。
祁锦宣哟了一声,柔美的面容微愠:“你这是多久没有休息了?难道底下那些人都是吃白饭的么,事事都需你亲为?”
祁明宣抬起头,满脸疲倦地笑道:“大姐来了,竟没人跟我说,那些下人越发没管教了。”
祁锦宣佯怒地跺脚,道:“我再不回来,你就真把自己当成机器人了,公事固然紧急重要,也不见像你这样玩命的,又不是打仗。”说罢,倒底是心疼地拉了祁明宣坐在沙发上,往他身后垫了一个软枕,让他靠着舒服些。
祁明宣只有祁锦宣这一个姐姐,青苑的人都称她大小姐,祁大帅一生娶了四个妻妾,却只有正妻阮氏生下一女一子。祁家祖上有训,只凡男儿名字都带“宣”字,因祁大帅从小就疼爱女儿,祁大小姐的名字里也有“宣”,阮氏早逝,青苑便一直都是祁大小姐在主事,祁明宣也相当于是姐姐带大的,长姐如母,对她素来尊敬,亦百般顺从。
祁锦宣虽为女子,但聪慧明事,心思缜密,小时候常被父亲称赞有大将之才。虽然嫁作人妇,对弟弟的事却无时不放心上,她已觉察出锦州城的蠢蠢欲动,分晓其中利害,亦是不得不出面。
祁锦宣看了仰身躺在沙发上的人一眼,终是开口道:“我听下人说你还没用午饭,要不先去吃点东西再休息,敏毓也来了,难得你们见一面,叫她陪你一起吃吧。”
祁明宣本有些头疼,听得这句话,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眼里竟有几分失落的神色,道:“大姐原是来当说客的,我只当你会支持我,看来这里没有信得过我的人。”说完抬脚要走。
祁锦宣心里倒是一惊,忙伸手拉住道:“我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你就生气,这没道理,你以前和敏毓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祁明宣将脸一扬,道:“那是大姐你喜欢她,我当别人不知道,大姐也忘了么,父亲当年为了前线军资,娶财阀宫家的女儿,对母亲的伤心视而不见,要不是为了这,母亲怎么会郁积成病……”突见祁锦宣已经变了神色,也止住话。
祁锦宣百感于心,不易发作,只是勉强一笑,道:“提这些事做什么,你又不是父亲,自然也不会负了谁……难道……”祁锦宣胸口生闷,抓着祁明宣胳膊的手指渐渐用力,试探问道:“明宣你是不是心里有人?是哪家的小姐?”
祁明宣沉眉不语,挣开了手,径直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