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赈灾与买账:血淋淋的官场潜规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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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官场现形记》也描写了光绪年间湖北兴国州发生的一个破坏潜规则的故事。
兴国知州丁忧去职,瞿耐庵前来代理知州。瞿耐庵浸染官场多年,可从来没有担任过地方实职,现在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实职,又是代理,可把他乐坏了。为什么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地方实职捞钱比在武汉当官容易多了。而且“代理”不需要负太大的实质责任,到时候可以载着大车小车的财宝轻松走掉。
瞿耐庵正要甩开胳膊大干,却遭遇了当头棒喝。衙门的开销,什么差役工食、犯人口粮、迎来送往,闹得新知州头昏眼花,一头雾水。瞿耐庵的账房是小舅子,教书匠出身,对财务事务也一问三不知。瞿耐庵责令他询问武汉来的老衙役马二爷,尽快理清财务。
马二爷问舅老爷,有没有问前任账房讨要“暗账”。那小舅子连连摇头。马二爷随即将地方衙门的明暗账目娓娓道来:
账房难做,“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是遂成为例。所以这州、县官账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和公开的、应付检查的账目不同,账房都有一本暗账,记录衙门的真实开支,包括给上级的“孝敬”、迎来送往的开支、编外人员的工资和老爷从官库中的支取等等。地方上到底有多少家底、老爷能贪走多少都得以暗账为准。官员交接的时候,新来的账房也要到前任手里买这本账簿,称为“买账”。根据所在地的肥瘦,暗账的价格从四五百两银子到数十两不等。
小舅子赶紧问马二爷,那兴国州的这本暗账需要多少钱呢?马二爷答,一二百两、三四百两都没准。小舅子听说要这么多银子,吓得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回去。马二爷解释说这是州县衙门里的通例,必须买账,“做了账房是说不得的”。小舅子推说斟酌斟酌,跑去告诉姐姐瞿太太。瞿太太是个厉害角色,为人吝啬凶悍,又和时任湖广总督有亲戚关系,一听要付钱给前任账房买账,大怒道:“当官的人,只有拿进的哪里有拿出去给人家的。什么工食、口粮,都是当官的好处,这些都用不着开销的。别拿那簿子当宝贝,你看我没有簿子也办得来!”事情就这么耽搁下了。
话说得容易,事办起来难。没有那本暗账,瞿耐庵对衙门开支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亲自找马二爷询问,马二爷又把前言回了一遍,再三说暗账簿子是万万少不得的。瞿耐庵默然无言,钱谷师爷是老幕僚,说买账这事在接印之前头就应该弄好,现在得赶紧补上。他和前任账房认识,自告奋勇去接洽。瞿耐庵准了,钱谷师爷和前任账房咬了半天耳朵,最后商定了一百两银子的价格。钱谷师爷回禀瞿耐庵,说这已经是“友情价”了,请东家千万不要吝啬。瞿耐庵患有“妻管严”,付钱的事情需要“请示”太太。瞿太太坚持一个钱也不肯往外拿——本来是来捞钱的,凭什么钱没捞到一文,却要掏出一百两银子去。钱谷师爷只好搭讪着出去,不好再说。
那前任账房听到消息,怒从心起,动手对暗账做了手脚,捞了一笔小钱,又改了一些数据,再把簿子誊写了一遍,预备瞿耐庵来要。瞿耐庵等急了,接二连三来找他要暗账,后来一天讨要好几遍,软硬兼施。前任账房就是不给。
瞿太太见僵持不下,提醒丈夫:“现在人心难测,就把簿子交了出来,谁能保他簿子里不做手脚。前任同后任不对付,一定把数目改大。譬如孝敬上司,应该送一百的,他改成二百;给衙役门向来是发一半工钱的,他就写发全部或者七成八成。你在省里候补的时候,这些事不留心,我有些姐妹的老爷卸任回来都把这些弊病告诉了我,我都记在心上了。只要这本账簿拿到我眼睛里来,是真是假,我心中有数。现在你姑且答应他一百两银子,同他言明在先:先拿薄子送来看过,果然是真的一文不少付给他钱,倘若有一笔假账,非但一个钱没有,我还要四处八方写信去坏他名声。”
瞿耐庵听了太太吩咐,仍旧去找钱谷师爷出面。等到钱谷师爷将账簿拿来,瞿太太翻看以后,有点吃惊。她原以为兴国知州是个肥缺,给上司的孝敬至少一次一百两,账簿上开的只有八十两或是五十两,顶多的也不过一百两;原以为外府州县官员过境,送的礼金“加敬”要五六十两不等,现在账簿记录只有四两六两,最多也只有十两。瞿耐庵夫妇一合计,倒没疑心这个簿子是假的,只是感叹兴国知州孝敬上司、应酬同僚的金额之少,这个官缺不像预想的那么肥。其实,前任账房的确把应酬的金额给改小了,却把其他开销,比如衙门差役的工钱给改大了。
暗账簿子到手后,瞿耐庵就面临一项要紧的应酬。知府添了个孙子,下属要送“贺敬”。送多少呢?瞿耐庵翻开簿子看,没找到例子——之前的知府没有生过孙子。瞿太太创造性地发现了一条记录:“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说,知府比道台低一级,知府的贺敬应该在道台的标准上打八折,而儿子又比孙子重要,所以知府孙子的贺敬应该再打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于是,瞿耐庵叫管家拿着六十四两银子送给知府。
知府喜元是个旗人,他父亲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最忌讳别人犯他的讳。这喜知府更严重,“六十四”这三个字碰都不准别人碰。每逢写到“六十四”三个字时,喜知府将“十”字的一竖只写一半,不透头。衙门上下都知道老爷这个脾气,万分留心,不敢触犯。
偏偏瞿耐庵孝敬的贺礼,签条上写着“喜敬六十四元”。知府衙门的门政接手一看,眉头一皱,心道:“好嘛,六个字,就把知府父子两代人的名讳都给犯了!我们如果不明说,原封不动拿上去,我们就得先碰钉子,又要怪我们不教给他了。”门政正要提醒兴国来的管家,可看到送给自己的门包上面写着“六元四角”,他就改主意了。“兴国知州也太小气了!”
门政把话咽了回去,开始问来人:“你们老爷的官缺在湖北省也算得上是中等水平,怎么也不查查账,只送这一点点?送礼,可是有老例的。”管家回答:“我们老爷没查到先例的,所以特地查了几条别例,才斟酌了这么一个数目。相烦您费心拿上去。”门政摇摇头,又问:“你们老爷是初任还是做过几任了?”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这才指出瞿耐庵的签条把知府两代人的名讳都犯了,怎么事先连知府家人的名讳都不调查清楚。管家惊呆了,只好拜求门政费心,求他设法遮瞒。门政见状,知道新来的兴国知州是个小气鬼,怪他给的孝敬太少,存心要出他的丑,就一声不响地揣起六元四角,然后拿起瞿耐庵的贺敬去见喜知府。
喜知府正在同姨太太打牌,输了钱不肯付钱,一听有孝敬送来,忙接过手本和喜敬。喜知府一看手本,忽然想起新任兴国知州到任好几日却没有送“到任规”给自己,向门政抱怨:“兴国州是个好缺,他都如此,叫我指望谁发财呢?”喜知府拿起洋钱一瞧,是“喜敬……”,面色大变,嚯地站起来,责问门政:“怎么你们没有写信教导教导他?”门政回答:“这个应该是他们来请示的。等到他们来问,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来问,奴才怎么好写信给他呢?”喜知府压制住不快,让兴国来的人把贺敬拿回去重写再送来。门政使坏,提醒知府看看兴国知州送的数目对不对。喜知府这才注意到瞿耐庵送的是六十四两银子,再也受不了了,一把将银子摔在地上,一边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瞿耐庵这明明是瞧不起我,什么都不守规矩!到任规不送,贺敬也只送这一点点!哼,把这洋钱还给他,不收!”说完,喜知府牌也不打了,背着手跑到房子里生气去了。
门政暗暗高兴,捡起地上的银钱,走进门房把洋钱和手本摔给瞿耐庵派来的管家:“伙计!上头说‘谢谢’,你带回去罢!”管家还刚要说别的,门政去同别人闲聊,不理他了。管家无奈,知道事情不妙,又不敢回去,连夜写信告诉瞿耐庵原委,听候吩咐。
瞿耐庵知道后,手里捏了一把汗,忙找太太商量。谁知瞿太太听了觉得无所谓,说,我从不嫌钱多,知府不要就拿回来吧;反正一两年后代理期就到了,到时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喜知府能把我们怎么样?瞿耐庵觉得太太的话也有道理,依计执行。
喜知府等了半个月,满心以为瞿耐庵会诚惶诚恐地将“到任规”和“贺敬”装得满满的,送来请罪,结果左等右等没见瞿耐庵来。喜知府一打听,知道瞿耐庵的老婆和总督大人是亲戚,暂时动不了他,只好隐忍下来,寻机再好好整整瞿耐庵。
暗账和买账是潜规则,送贺敬和应酬是潜规则,不触犯知府父子的名讳也是潜规则,瞿耐庵夫妻俩一心捞钱,有意无意地一再触犯了潜规则。在这些潜规则中,最关键的是那本暗账。如果瞿耐庵一到任就买了账簿,就不会漏了给知府大人的“到任规”,也不会少给贺敬,更不会得罪门政惹下麻烦。当彻底得罪知府大人后,瞿耐庵夫妻破瓶子破摔,彻底断了给上级的孝敬。这就更是他们的错了。出来混,是要守规矩的,坏了规矩就会受到惩罚。
但瞿耐庵夫妇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两人见知府都奈何不了他们,胆子陡然大了,除了给总督、巡抚和藩臬两司的孝敬之外,其他人的孝敬一律不给;除了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必须照顾到,其他的孝敬一概不送。要送的,瞿耐庵也都按照买来的账簿上面的金额送。这么做就出了大问题:孝敬和红包有时候会被退回来,或者有些怨言会传到瞿耐庵的耳朵里,最严重的是,一些官员是专门来兴国办事的,收到的孝敬大打了折扣,不免和瞿耐庵争论一番。瞿耐庵就弄不懂了,总觉得:“我是照例送的,怎么他们还贪心不足?”各司、道和过往官员对瞿耐庵恨得牙痒痒,可考虑到他同总督有点瓜葛,表面上不好发作。
半年后,瞿耐庵把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给得罪了。而他在兴国糊涂办事、贪赃枉法的劣迹也被百姓到处揭露上告,没人帮他遮掩。结果到处流传着瞿耐庵的坏话,听不到半句向着他的话。喜知府更是恨之入骨,一心铲除他。所有一切只有瞿耐庵夫妇蒙在鼓里,不知所以。节骨眼上,瞿太太所依靠的亲家湖广总督奉调进京,然后转往直隶做官。湖北官场格局大变,总督、巡抚、藩臬两台、道、府长官都换人了。瞿耐庵就只有革职查办一途了。一开始,瞿耐庵不愿意买前任账房的账簿,就注定了湖北官场不会买他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