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是身如幻,从颠倒起 番外 曾记青梅如烟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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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如再回头时,马车已经不见踪影,只余尚未消尽的滚滚烟尘。她开始后悔没跟着他们一起去,现在东华门就在眼前,她却没有胆子走进去了,听额娘讲过,这个门是抬送大行皇帝灵柩出紫禁城的必经之路,俗称“鬼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越是这样想,就越发地觉着周围阴气森重,好容易拔起发软的脚往前迈了一步,突然觉得被什么扯住了无法前进,心里害怕,又使劲挣吧了几下,还是动不了!这下浅如真的慌了神儿,猛地蹲下抱住头,“哇哇”大哭起来。
“哎,别哭,别哭了,是我……”本想吓唬吓唬她,再拿她胆小的样子嘲笑一番,没想到竟玩过火了,胤祥赶忙松开手,猫下腰来哄她:“是我拽着你衣襟儿了,没有鬼……别哭了,再哭就把侍卫招来了,让别人看着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浅如不理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凶。
他最见不得她这样,弄得他心慌意乱,那点儿捉弄的心思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剩下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就知道你自己不敢从这门儿进去,没等到医馆,见那姑娘醒了,我便把他交给四哥,特特跑回来找你……头先是我不好,不该装神弄鬼地吓你,现在我送你回去,就当将功补过了,好不好?”
听见这话,浅如才把头抬起来,一张脸哭得花里胡哨的,见胤祥果真跑得满头大汗,心里一下子就不那么生气了,却仍是嘟着嘴,作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对胤祥说:“补过可以,但不是送我回去,而是背我回去!”“啊?”胤祥面露难色,见浅如作势又要哭,便妥协了,老老实实地蹲下来,任这个霸道的小姑娘挂在自己身上。
他看不见,她伏在他背上慧黠而满足的笑容;他感受得到,她鬓角的一缕发丝拂过他的腮颊,某种触动,从脸上,泛漾到心里。
初夏的微风吹皱书斋前的一池碧水,也吹皱了书斋里端坐案前那人的眉头,他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支颐,眼睛盯在纸上,思想却飘去了西郊那座小小的别院里头。
别院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四合院,普通到他几年也不会想起那个所在,而如今,他的一颗心被那间屋子塞得满当当的,抑或,是那间屋子箍住了他的心。
佟喜儿轻轻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回禀:“爷,福晋屋里晚膳备好了,请您过去用膳。”
思绪被打断,他隐隐有些不悦,把书搁在案上,摆摆手,说:“让福晋先用吧。”之后不等佟喜儿再说什么,便起身朝屋外走去,边走边吩咐:“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跃马扬鞭,没带任何随从,径直朝西边奔去,他只想快点见到那个人,丝毫没有注意到静默地伫立在门口的那道纤弱身影——微微颤抖着,却无比倔强的身影……
那拉氏骄傲地昂起头,让眼中滚烫的液体倒流,酸楚只能让心知道,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她回过头,恬淡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改变,声音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稚嫩柔美,却透出些许令人畏惧的威严:“佟喜儿,交代你的事儿都办妥了吗?”
佟喜儿一凛,赶忙掸袖打千儿,“回福晋的话,办妥了,估摸这会儿该到天津地界儿了。”
“嗯,既是和曹府沾着亲故,还是送回去的好,一来有人照应,二来免得日后有人编排贝勒爷私结外臣,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福晋说的是……可……事先没知会爷一声,这万一……”
“你只管领赏就是了,爷岂是那般不知好歹的人?”那拉氏打断了佟喜儿的话,步态优雅地走开。她不喜欢任何人质疑她的决定,她这么做也完全是为了胤禛,宁愿眼下他心痛一时,也好过来日他被迷了心智,乱了章法。
乌拉那拉•;孝柔,人如其名,她是德妃最中意的儿媳,是胤禛温婉得体的妻,她柔顺得像是他的一根头发,那样贴近,却在他心头占不着丁点儿的分量……她自知并不得他的喜爱,也从不奢望有朝一日能赢得他的感激,可这并不妨碍她全心全意地为他付出,她还记得那日阖府上下彤彤夺目,他面无表情地挑开喜帕,与她交腕饮尽杯中酒;记得他趴在她身上,皮肤灼如火,目光却冷似冰……
从那时起,她就认命了,此生注定要和这个男人携手并肩,走他要走的路,偿他所想的愿,他想要的东西就在那条路的尽头,行程中有太多乱石荆棘,也有太多诱人的风景,或许很多人扛得住伤痛,却极少人禁得住诱惑,秀言为诱,或心为惑,他不会被花言巧语左右判断,更不能为摇曳之姿扰乱心性,若想达到既定的目的地,他必须死心,甚至无心,就是不能动心。
孝柔在佛堂默诵了一遍般若心经,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又往大门去了。她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场狂风暴雨,责难也好,冷落也罢,哪怕休弃,都不会令她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蛩儿轻唱,流水潺潺,夜晚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惶然。
孝柔肃手立于胤禛身后,悄然抬眸,落入眼中的那道背影似乎不复记忆中的挺拔健硕,而有种萧索的落寞,她的心蓦然疼痛。
与她所设想的结果都不同,胤禛回来后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不理不睬,而是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书房,而后就这样,一个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一片昏暗,一个站在一片昏暗中看着窗前的人。
不言,不语,许久,许久。
烛焰突然蹿得老高,“哔剥”一声,室内唯一的光源熄灭,黑暗像一张巨网,顷刻将两人笼罩。忽然感到莫名的惊慌,孝柔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爷?”
漫长的沉默终于被打破,胤禛像是从梦中被叫醒,心脏跳漏了一拍,霎时出了一身汗,双手摸了把脸,竟是水泽涟涟,他呆愣了片刻,不知掌心湿漉漉的是什么……
愤怒吗?难过吗?似乎都不是,这些是需要心来感受的,而他的胸腔里,什么都没有了。当他推开门,发现床铺整理的一丝不乱,她的东西统统不见,鼎中袅袅静焚的是他惯用的檀香而不是她喜欢的零陵香时,他的心就空了,随着不知飘零何方伊人,丢失在未知的角落
原来,心被抽空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寒冷。
“你不是善妒之人,为何……”不想问,却控制不住语言先理智一步脱口,握紧的拳重重地碾压在书案上,指骨的剧痛似乎能提醒他还活着,“为何偏偏容不下她?”
“爷在怪我吗?”孝柔的声音幽幽传来,淡漠得令他陡生寒意。他上前几步,探手抄起她细弱的腕子,捏得并不用力,却清晰地将心底的气恼传达过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爷?!”
眼泪夺眶而出,这一次她未能及时阻止这种酸涩的情绪,像蓄积在水库里的水,一旦开闸,便汹涌澎湃。她咬牙,忍住哽咽和来自全身每一寸神经的疼痛,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她并非无依无靠的孤女,流落京城是因为和南下寻亲的家人走散了,如今我给了她银子,又派人专程送她去江宁,于她而言未必不如偏居别院一隅。况且,曹寅深受皇父器重,我们将琉璃送回去,既帮了他,又免去爷结党营私的嫌隙,岂非两全之策?”手腕上的力道稍减,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剩下的话说完:“我在爷心里是什么地位,我有自知之明,爷可以不信我,可以将我贬了、休了,但是我问心无愧,成婚两年以来,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遵循一个道理:出嫁从夫。爷是我这辈子的依靠,爷好,万事都好,爷娶的不是乌拉那拉•;孝柔,而是领侍卫内大臣、抚远大将军费扬古的女儿,我既明白这点,爷的心思,我还能猜不着吗?正如爷所说,我不是善妒之人,府上添丁进口都是为爷延续香火的,宋氏也好,李氏也罢,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得不到爷半点真心,可即便如此,我也高兴,因为爷的心都在那个位子上,那把雕龙描金的椅子才是爷想要的!如今,爷一直以来的隐忍自持竟要为儿女情长所累,我替爷不值!所以趁着事态还没发展到不可挽回,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如果爷因此厌恶我,那么孝柔亦无话可说,是留是弃,听凭爷处置。”说完这番话,孝柔闭上泪流至干涩的眼睛,等待他的宣判。
从气愤到震惊,再由震惊转为无奈,最后所有情绪都溶化在眼前之人簌簌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泪水中,胸膛里空出的那个位置一点点地被什么堵住,逐渐地不再那么空洞,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他知道并非他先前飘杳的那颗心,不是他熟悉的感觉……一切,宛若新生。
皇父从未表现出对他的偏爱,母妃只把十四弟捧在心尖儿上,十三弟有疼爱他的额娘和依赖他的浅如,可他却只能反复地提醒自己“命里无时莫强求”!既是强求不得,那么上天赐予的,总可以容许他独享吧!领侍卫内大臣……抚远大将军……很好,有这样大权在握的岳丈,和如此深明大义的妻子,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至于琉璃……她也是上天对他胤禛的恩赏——给了他一个绝妙的笼络曹家的机会,也给了他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只不过,三个月的彼此钟情、合欢之美,如何比得上一辈子的权倾天下呢?
抬手细致地描摹孝柔的轮廓,这也是个曲线姣好的美人啊,从今往后,一定得好好待她。胤禛如是想着,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