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很久以前，伶俜送了我这支毛笔，现在我就是拿着它，用着萍湖特产的墨砚，爱抚着这本笔记。
    我不知自己还有多久会死去，只想尽快完成它。昨天在矞云国凉州城闲逛时看到一对年迈的老夫妇，都过古稀了吧，老爷爷在老婆婆身边读着笔记。
    听附近的人说才知道，老婆婆大脑出了点问题，已记不得她跟老爷爷的任何，但婆婆在年轻时就开始记录她和老爷爷之间的点滴，她说，如果有一天她什么都忘了，只要老爷爷拿着这本笔记向她诵读里面的事，她就不会走远，总有一天她会把一切都记起的。听到这样的故事，我无以为报，只能赠一首曲子给两老。
    虽然我跟伶俜不会有这样一天，但我也怕自己会忘了什么，在我还记得的时候，让我写下吧。
    有些记忆已开始淡褪，希望可以在我全忘掉之前完成这本笔记。
    十二月天了，因为冬至汇演的事跟礼部尚书有了争执，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糟糕得无话可说，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溜出宫去透透气，本不想去找伶俜的，但双脚总会自己走到妖娆院后门，不该找伶俜，我怕自己会对她发脾气。
    在我想走的时候，伶俜开了门，世事总是如此。
    她是出来倒水的，想必又是在洗衣服了，“飞黮你来啦。”她把水泼出去后马上把我拉进去，“怎么不翻墙进来？我刚洗完衣服。”她的手好冷。
    我马上拿下脖子上的围巾包住伶俜的手，接过她手上的木盆，放到地上，我只能为她搓搓手，为什么我刚才要在门外磨蹭那么久？“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知道我的语气一定沉得很，伶俜马上就问我：“你不开心吗？”
    我点点头：“有点心痛，衣服都晾了吗？你坐到一边去，我替你晾。”
    “那谢谢飞黮啦。”伶俜乖乖地跑到凳子上坐下，把围巾围到脖子上猛地搓手。我把刚才买的热馒头扔过去，刚好砸中伶俜的前额后被她接住了，“吃了吧，待会儿出去饿了不好。”
    “飞黮身上经常有吃的。”
    因为怕她饿着所以我身上常有吃的，今天心情不好出宫时没带上一点糕点，要不伶俜可以吃上更好的。
    我挽起衣袖开始晾衣服，水也真冷，“伶俜，不如我替你赎身吧。”
    “不要都说了千万遍不要了，飞黮就别再问我了。”
    其实赎身后我也找不到地方安置她，我万分不想把伶俜送到皇宫里去的，她一个人在外孤零零的也危险，伶俜也想到这个了吗？
    “飞黮，我买了件东西送你。”
    “为什么给我送东西？”她从不干这种事的。
    “你送我太多了，我想找件东西还你。”
    “别这样说，我不要你还。”
    “但我心上过意不去啊。”
    “好吧，你送我什么？”不是还的事送的还可以。
    “晾完衣服后到我房间去我再给你，这里冷。”伶俜唱起歌来。
    红姐说过，伶俜有这样的声音不当歌姬真是太浪费了。这样的天籁，怎么可以让酒色之徒糟蹋？伶俜的歌声，是那些人可以听的吗？
    非常快的我晾好了衣服，可这时红姐过来了：“伶俜啊，你唱歌一点没退步，飞黮，你又来了呀。”
    还是那把风骚的声音。
    “今天来了波斯人，听到伶俜的歌声连番的称赞呢。现在那个波斯人在楼上叫伶俜过去给他唱歌，伶俜还没出道就给红姐我挣钱了，过来，伶俜。”
    “红姐，钱我给你就是了，你放过伶俜吧。”
    “今天这位可是外国客人，当然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不可以丢我们矞云国的脸啊。”
    汗~~原来红姐那么爱国啊~~~
    记起来了，那年伶俜13岁，“只是唱歌，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事吧。”伶俜吃完馒头，把包装纸扔进垃圾篮里。
    “我要去看着。”我马上提出要求。
    “飞黮又要打扮成女生的样子吗？”伶俜来了兴致。
    红姐以十分赞成的目光打量着我，“飞黮两个月前引起的骚动可不少啊，如果是飞黮抚琴的话，我要加点钱才行，哎呦，我去准备衣服。”
    很少见伶俜跟红姐站在同一阵线，但我绝不会再扮成那个鬼样子了，“红姐，你去告诉那个波斯人，他要听伶俜唱歌的话要先跟我比试一场，赢了才有这个资格。”
    我那时真的在吃醋。
    “啊！”伶俜惊叫了一声，马上跑到我身后，一个20岁上下的男人和我对着站着。
    “他刚才摸我的脸蛋了。”伶俜捉着我的衣袖。
    “萨尔大人怎么亲自跑到这里来了？小翠侍候得你不好吗？我马上带伶俜到你那边去。”红姐完全无视我刚才说的话。
    原来就是这家伙！！我捉紧伶俜的手，那家伙长我6年，也不比我高多少。
    “原来这位就是伶俜小姐啊，刚才的歌声真是美妙。”
    他的声音简直让我作呕。
    “你、你好。”伶俜在我身后小声向那家伙打招呼。
    我拒绝承认他的脸长得好看。
    “刚才这位小哥说什么来着？”他问我。
    “伶俜不会为你唱歌。”我气还没消，说这话时恶狠狠的。
    “你是不是在比试里我赢了你就有幸一赏伶俜小姐的歌喉？甚至、伴酒？”那个叫萨尔的语气和缓，我猜不着他的阴谋。
    “恶不跟你下这种无耻的赌注。”拿伶俜跟他赌？把我令狐飞黮看成什么人了？
    “红姐，你们妖娆院打开门做生意，”
    那个家伙的话真的气到我了：“伶俜的名字不在这里的菜牌上！你看清楚！”
    “反正她是这里的人。是这里的人，陪哥哥我当然在清理之中。”
    “住口！！”我快被气疯了。
    “哎呀呀，你们两个别吵了，伶俜是我的人，我看不如来一场对决吧。”红姐出面劝架了。
    “红姐，伶俜怎么可以拿来当筹码？？！那这样做的话我就马上把伶俜赎走！”
    伶俜突然从后面抱紧我：“我就交给飞黮了。”
    我呆了，脸有红又烫，怒火一下子就没了。
    “萨尔大人，”伶俜跟那家伙说：“比试琴艺。”
    我想那个叫萨尔的是被伶俜吓着了，他盯着伶俜好一会儿才回应道：“多多。”
    “嗯？”伶俜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是波斯语。”我给伶俜解释道：“他答应我们了。”我把伶俜的手掰开：“把自己交给我你别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伶俜说得真调皮。
    我的信一下子松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注意到那个萨尔嘴角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笑容，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笑。
    他又说了几句波斯语，伶俜不懂，可我听懂了，他说他赢定了。
    笑话！我也有我的年少轻浮。
    萨尔叫他的随从拿来了一部小提琴。在书上看过，但实物还是第一次见，我十分着意要听听它的音色。
    “可以让我看看吗？”我走向那架小提琴。
    “怎么样？是不是没见过？”萨尔高傲的语气并没有挑起我的愤怒，我只是想碰碰那架小提琴。琴箱不是用我熟悉的紫檀木或香檀木做成的，有种香味，琴弦也不是马尾或蚕丝。
    他见我没有回答，把小提琴拿起，放到肩膀上：“这叫小提琴。”
    我们就在一楼大厅比赛，他那架小提琴吸引了很多人的好奇。
    他拉了起来。
    音调很高，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音色，我毫不费劲就把它记了下来，他的小提琴曲的确可以让人过耳不忘，曲子很欢快，很适合小提琴，他拉小提琴的动作也很优雅，这曲子把他初到矞云国的兴奋全都传递给我了，我很能理解，到了异国国度，看到盛世如此（矞云国京城的确是繁华的），真是叫人激动得要晕过去！
    “伶俜，快把笔墨给我。”
    这种事发生多了，伶俜马上递给我毛笔，从柜台拿来纸张和墨砚。我马上把纸铺平在桌子上，记录下这首曲子，用我自己创造的只有饿看得明白的简谱。
    他演奏完，我也可以收笔了，全场响起掌声，我皱了皱眉头，多煞风景，虽然曲子的确很棒。
    萨尔走过来：“你在干什么？”
    “曲子很棒。”这时我才发现手上的毛笔是新的——紫毫——写起来很畅顺，“伶俜，这笔……”
    “礼物啊，”伶俜钻到我和萨尔中间：“喜欢吗？”
    “你早说我就不用了，第一次用竟在这种场合，浪费啊。”我把毛笔搁下：“回家后再用那边的池水洗墨，这支笔委屈不得。”
    “呃，你叫萨尔是吧。”我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有什么事，想投降吗？”
    青儿替我把古筝取来了，“你输定了。”
    他果然被我气到了，看到他青筋暴跳的样子我的心多爽啊。
    这就是年少气盛，不过我的确有百分之二百的信心赢过他。
    “飞黮不弹三弦？”在我调琴的时候伶俜问我。
    “三弦不喜欢这里。我的三弦不是随便可以给别人听的，你也别乱把你的歌声送给别人，今天我真是吃醋了。”
    伶俜脸红了。
    “伶俜要我弹哪一首？”
    “《一万年》。”
    她很喜欢这首曲子。这曲是娘教我的，娘的曲子无人可比，包括我。
    这曲我也再熟悉不过了，手起，周围的议论声就停了下来，有伶俜在身边，我可以把这首曲子弹得很美。
    因为要一万年，所以曲子长得很，我只截取了头百年的曲目，终是半小时左右，场内没一点儿声音，我是习惯了在弹奏的时候注意周围的环境，在我不能忍受的地方，我绝不弹。
    伶俜坐在我身旁，一直笑着望着我，有点儿白痴，更多的是纯净。
    曲终，没有掌声，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不满足于廉价的掌声，我想要的更是无声的震撼。
    矞云国三绝——大王子舜的画作、二王子恶的书法、三王子飞黮的音乐。
    我捉住伶俜的手：“伶俜我带走了，红姐。”今天真好不用绞尽脑汁曲攻陷红姐的口水阵。
    但我把紫毫忘记在妖娆院了，伶俜生我的气，跑回妖娆院，跟我冷战了三天。
    后来，那个叫萨尔的出现在大殿，原来他是波斯使者。在殿上见到我，他很识趣的当做不认识我，早朝后他来找我。
    “三王子的琴艺果然名不虚传，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些话我听得多了，只回谢了他几句客套话。
    “但伶俜姑娘又是可惜。”
    我当时只以为他说伶俜沦落青楼很可惜，可我现在明白了这句话更讽刺的意思——伶俜选择了我而不是他、可惜。
    洒泪东风斜阳坠，红晕天，星满旻，冷落乌鹊霜掩菊，紫毫终残，墨池尽黑，何问过去时。五色石纵有神力，女娲氏不过梦话，离恨天举眼沉沉，处处窟窿，于事无补，自抚冷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