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月的天启依旧肃寒的时候，宛州的柳南城已经温暖如夏了。
    三个月的时间，这座城市才稍稍从战争里回复了些生气。蛮人的阴影已经过去，后方有消息传来蛮子自己起了内讧。左部大将慕如适带头反叛，在离关外的寒风峡给了大君牧云天祈一个闷头痛击。不过柳南作为一个由商人暗中控制的城市，既已不用担心蛮族的掠夺，却又要为来自奂山的所谓朝廷的命令头疼。
    若是没有慕如适的反叛，这个存在三百年的晟朝恐怕就这样灭亡了。可偏偏它还在两座城池里苟延残喘，作为大晟所属的柳南就依旧得接受这个名存实亡的朝代的统治。那道命令是：尽快筹集三百万石粮食，来养活奂山和鹿渚城里的两百万晟朝子民。姑且不论全宛州的城市都几乎被蛮人和呼应起义的侗民抢劫一空，光是在几月里涌进的难民就让柳南近于崩溃，直到城门下令关闭后，才稍稍阻住进城逃难的势头。面对皇帝的旨意，柳南几位大商人思量着打算向附近的云中、涂林、泽州等几座城池求救，谁知那些城市早就杀郡守自立，或者为豪莽所占割据一方了。有了这些例子，柳南也就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城门外的哭声终究渺不可闻，奂山和鹿渚城中也听说开始人吃人了。
    已经在“咏春堂”容家做了乳母的吕袖听说这些时也觉得庆幸。当日她被抛弃在柳南北方的荒野，短暂的迷惘后她带着孩子走进了柳南，凭借着身边的一些金银钗饰捱过几日。那时因了逃难，城中劳力反而极少。咏春堂名字叫得好听，事实就是一家米店兼布庄。吕袖搬了几天的米粮，恰逢容家二奶奶生产，便不再让她做那些为难的事情，改成了一个孩子的乳母。
    让她感觉欣慰的是她自己的孩子，他就像是神送给她的礼物。不但话学得飞快；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为她的母亲分忧，身体也生长得很快，露出冰雪般的模样。吕袖在他半个月大的时候按蛮族的传统剪去了他的胎发，给他取名为“欣”，意味着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如今欣的头发也已经长齐，却不是白色而是纯正的乌黑。吕袖也曾想过妖孽一说，但她不想管，这是她的孩子，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他们会一起生活，在未来相依为命。想象儿子长大的模样，终有一天能够成家立业，吕袖便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她的唇角露出微笑。
    正这样想着，远处已传来孩子的叫唤：“娘亲！娘亲！”
    吕袖应了一声，不多时一团小小的生灵撞进了怀里。她爱怜地抚了抚儿子的头发，低声道：“又到那里玩去了？弄得一身汗。”
    孩子却不回答。眼光看向母亲脚边的脚边的摇篮，目光忽然一亮。他走向摇篮，摇篮边却比他人还高。孩子踮高脚尖往里望去，欣喜道：“是小宝宝啊。”
    吕袖责备道：“轻点，别弄醒她了。”
    孩子动作果然轻了许多，半饷转头道：“娘亲，小宝宝怎么还这么小。我记得以前她和我差不多大。”
    吕袖心中暗叹，嘴里却道：“那当然了，小宝宝比你晚出生好久嘛。”
    孩子问道：“出生是不是出来的意思？”见母亲点头，又问道：“娘亲，那小宝宝和我都是从哪里出来的？”
    吕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自然是从娘亲肚子里出来的。”
    孩子拧了拧眉，有些奇怪道：“娘亲肚子上又没有洞，我又怎么出来啊？”
    吕袖的脸一下子红了。孩子似乎太懂事了，有时甚至会问出这种让初做母亲的吕袖也觉得难堪的问题。
    “阿袖”，有女人的声音在屋外呼唤。
    “来了。”吕袖用东陆语答道。出门见是大奶奶屋里的四妈。
    “孩子怎么样了？二奶奶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在屋里睡得正熟呢。四妈你进来看看吧。”身为曾经的蛮族公主，吕袖的东陆语也学得很好，只是没有宛州的口音。
    “嗯，这样我就放心了，”四妈进来匆匆瞥了一眼，继续道：“你也知道，虽然是女孩儿家，也是母亲心尖上的一块肉啊。对了，孩子的衣服洗了么？”
    “洗了，都晾在南边架子上呢。估计天黑前就干了。”
    “还有，这件二奶奶的绸衣也赶紧补了，她赶明儿要用。”四妈拿出衣衫吩咐道。
    “是，”对方低睫恭敬道。
    四妈有些嫉妒地看了看那个沉默却异常漂亮的乳母，她的举止如同某些世家贵族的小姐，如今却不得不做这些粗活。她唯一一次提到自己是来自天启，被蛮人掳来在柳南外偷偷逃走了。“也算是没有脸回去了“，四妈心里悄悄地想，也不知道被蛮人睡过多少回了。
    “姨姨慢走。”孩子在她身后乖巧道。
    她有些嫌恶地看了那孩子一眼，孩子的懂事更让妇人感到厌恶，尽管他是乖巧的，却更像是表面善良事实却是引诱人的魔鬼。她从心底透出讨厌与恐惧。
    那孩子，估计也是蛮子的孽种吧？
    
    四妈往二奶奶房里走的时候，迎面一人招呼道：“四妈妈，回二奶奶房呢？”
    见是三姨太的丫鬟拈香，四妈也笑着回答道：“可不是么？二奶奶心疼孩子，知道老爷恼她生了个姑娘不敢自己去看，就差我过去瞧瞧。”
    “四妈妈，那你刚刚从那个屋子里出来了？”拈香忽然有些神秘道，用手指了指她身后。
    “是啊，怎么了？”
    “四妈妈，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新来的女人……有些古怪？你看她带过来的那个小孩，好像长得很快，普通的小孩没有长这么快的。”
    四妈摇了摇头，她平时也不太注意这些。
    “还有，”丫鬟拈香小声耳语道：“我曾经路过她房间，看见她对孩子讲话，说的话我听不大懂，不过好像是蛮语。”
    “什么？”四妈惊呼：“这种话不好瞎讲的！我们家请了蛮子做佣人，这怎么可能？老爷会看不出来？”
    拈香也急了，争辩道：“你不知道我们家老爷的性子，看见漂亮女人什么事都忘了，再说，我们奶奶有说话的权力么？再说她隐藏得那么好，要不是我偶然看见，也被她骗过去了。”
    四妈压低声音：“你确定那是一个蛮族女人？”
    拈香重重点了点头。
    “那她怎么不和蛮子一同走？何况还带着孩子？”
    “谁知道呢！”拈香撇了撇嘴，“你没见过蛮子么？那一个个全是禽兽！也许嫌女人孩子是累赘，就丢在这里了。”
    四妈摆了摆手，板着脸道：“记住这种事情不要往外传，对容家会是什么后果？容家倒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那时我们到哪里吃饭去？再说这个女人也挺可怜的，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以后不要和她说话就是。”
    拈香唯唯应了一声，随即笑道：“瞧我这记性，三奶奶叫我做的事还没去呢，我先走了四妈妈。”四妈又是叮嘱了一番。拈香走到远处，却从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谁都看见老爷容恬的一双眼睛整天钉在这个新来的奶妈身上，最近几天连她房里都不去。虽然拈香曾奢望过成为四奶奶，不过也知道那是奢望，但只要容恬还整天惦念着她，心里也就开心一些。如今却分明感到失落和嫉妒。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她的唇角不由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