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夜。
    山峦缠绕着薄薄的雾气。山间的草木之类都变得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天空晴朗，月明星稀。靠近山顶的唐代风格的宅子前，古柏下，二人正在对饮。精致的青花瓷酒盅里，盛满了红色的液体。大概二人对饮有一会了，面上都显出一分红晕来。桌上的大盘子里，有一个细长的大米状的东西，长约一尺半，不知为何物。
    “想不到修你酿的果酒滋味如此美妙。”身着白袍的老者很喜欢杯中的酒，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
    “山月你带来的下酒菜也是妙不可言啊。”用筷子从盘子中的米状物上夹下一块，慢慢咀嚼，穿紫衣的少年的脸上现出了愉快的神情。
    那是在稍早一些的时候，刚刚升上深蓝色天空的是半月。从树丛中的薄雾里，白衣老者拨开草丛走来，手里抱着一个细长的东西，长约一尺。石桌旁，少年早已等候多时。桌上是很精致的青花瓷的酒具，工艺精湛，甚是可爱。
    “今天带什么来了？”少年探头看向老者的怀里。
    “噢，这个啊，可是个不一般的东西呢。”老者把手中之物放在桌上。
    二人凑过去观察。看上去是颗大米，一尺长的大米。色泽明亮，呈半透明。
    “天啊，这个难道是……”看了半晌，少年失声叫起来。
    “哈哈，眼力不错啊。”老者微笑着捋须。
    “木禾吧。”少年一脸兴奋。
    木禾，传说中的神物，产自海外仙山。状似大米，有大有小，小的长约一尺，大的有一米多，食后可使腹中长期不饥。长约一尺的木禾，食后可半年不饥；大如一米的食之可一年不饥，加之满口清香，口感甚好，是修仙求道之人梦寐以求的辟谷之物。
    “托山月的福，我也有幸品尝神仙的食物啊。”少年修拿起木禾，走进了宅子。
    不多时，空着手出来。
    “已经放进锅里煮了。”如此告诉老者，“在煮熟前，不妨先尝尝我自己酿的果酒吧。”
    盛入杯中的酒呈鲜嫩的红色，不甚清澈，大约是有果肉之类的吧，但是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
    “请。”
    “请。”
    互相致意后，二人一饮而尽。
    “啊呀，果然不错啊。很天然的味道，甘甜，酒劲不大，对我们这样对饮很久的人来讲，再合适不过了。”放下酒杯，老者舔着唇啧啧称赞。“是用古法酿的吗？”
    “哈哈，说到这个酿酒法啊，我可不是从人类那里得来的哦。”修笑得一脸神秘。
    “哦？”
    “事实上啊，是猴子教给我的呢。”
    “猴子？”
    “嗯，就是猴子。”
    二
    那是农历四月份的时候，由于要去找古书上记载的一种珍奇草药，修背着竹篓，独自走入丛林的深处，那是之前他未曾去过的区域。在树林中行走，却闻到一股无比浓烈的酒香。
    林中也有人居住吗？这样疑惑着，修循着酒香找了过去。
    在一棵大树旁，他站住了，这里的酒香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熏醉了。顺着树干转了一圈，在高约三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树洞。爬上去，就看到树洞中盛满了红色的液体。奇怪的是，在树下闻到的酒香那么浓烈，而在树洞这里却只有淡淡的清香。除了红色酒液，树洞里也有很多正在腐败的红色果子。修用手指沾了一点汁液，放入口中。顿时，一股无法言喻的美妙滋味充满了口腔。
    “好美味的酒阿。”陶醉了。
    正在那时，一颗松果砸在他的脑袋上。抬头，就看到一群猴子冲他龇牙咧嘴地示威。
    “喂喂，不要那么小气嘛。尝一点有什么关系啊。平常我也很照顾你们的啊。”修气定神闲地微笑。
    虽然这样说，他却不再动那酒。转而爬到旁边的一棵大树枝上，用带来的小锯锯起树枝来。
    “好在那种红果是山中到处都有的。不过它们选择那棵树应该有它们的道理吧。毕竟山中的树洞是很多的，它们独独选了那一个。所以喽，我就用锯下来的树枝做了酿酒的容器。”
    “怪不得味道如此天然啊。”老者又斟了一杯，感慨。
    “那个应该煮好了吧。”修走进宅子，过了一会，端着一个很大的盘子出来。谷物的清香四处飘逸。
    伸筷，入口，品味。
    “不愧是传说中的神物啊。”
    “好清香啊。”
    二人同时发出感慨。
    没有人再言语，二人只顾细细感受那唇齿间的异香。
    “对了，听说过‘天外天’这个人吗？”从口中美味的清香中回过神来，老者开口。
    “天外天吗？叫这种名字的人一定是狂妄之徒吧。”放下筷子，修看向山月。
    “啊，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后来成为了良善之士呢。”
    “噢？”
    “说到这个原因啊，还真是有趣呢！”山月微笑着自斟了一杯。
    “说说看吧。”
    三
    天外天就是经常被描述为“身长八尺，满面杂须，面如鬼神”那样的凶恶之人。事实上，他的性情脾气比起他凶恶的面孔有过之而无不及。仗着过人的体格，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以至于家乡的人看到他都避而行之。
    雪夜。
    白天在山中抓到一只猎物，天外天在自家的院子里生起篝火，猎物洗净后叉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烘烤。香气四溢。
    “哎呀哎呀，真是好香啊。”围墙外传来了说话声。
    没有理睬，天外天自顾自地在烤肉上撒各种香料。
    “喂，我说，那肉烤好后能分给我一块吗？哪怕是一小块骨头也行。”敞开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抬头看去，天外天皱了下眉头——那个人太邋遢了。头发如冬天的杂草般枯黄凌乱，身上穿着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大概只是随便扯了个能蔽体的东西胡乱裹在身上。在如此寒冷的冬夜，赤着脚站在雪地里。不过眼睛倒是分外有神，也许是真的很想吃烤肉吧，亮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天外天。
    “去去，别弄脏了我的院子。”天外天不耐烦地吼。这个人疯了吗，竟敢来招惹他。他心里大概有这样的念头闪过。
    “在寒冷的冬夜，帮助一个冻得快死的人也不肯吗？”像叫花子的老人反而跨进了院子。
    “你活得不耐烦了吗？”天外天目露凶光。若是同乡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早吓跑了，但老人丝毫不在意似的，干脆走到火边烤起火来。
    天外天大怒。自从他成年以来，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他放下手中的香料，向老人冲过去，想把他扔出院子。
    “啪叽”一声摔倒在地。天外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摔倒。雪地太滑了吧，他这样想。然后爬起来继续冲过去。
    但是，好像有人拼命扯他的脚似的，刚站起来他又倒下去了，结结实实扑倒在地，吃了一口雪。然后，无论他如何挣扎，就是没法爬起来。
    “肉烤好了啊，可以吃喽。”老人没看到他摔倒似的，兴高采烈。
    “院子太冷了啊，去屋子里吃吧。”老人走到屋子里，坐下。然后向院子招了招手。
    那在火上烘烤好的香气四溢的猎物突然跳了下来，还带着叉着的树枝，从雪地走到屋子里。
    “味道真是不错啊。”用手撕下一块肉，老人满意地咀嚼。“但是没有酒很可惜啊。”他自己在屋子里到处找，找到了天外天放的酒，倒了一碗。然后吃肉喝酒，不亦乐乎。
    趴在雪地里无法动弹，看着老人大吃大喝的天外天觉得饿的要命。但是，看到烤熟的肉自己走到屋子里，他知道这老人不一般。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喂，不要趴着了，进来一起吃点吧。”老人招呼他。
    突然，压在身上的那股力量消失，他可以动了。
    由于害怕，他站起来没有动。
    “进来吧，喝酒暖暖身子。”老人招招手。
    天外天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接过酒和撕好的肉。实在是饿了，他顾不得害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老人一直微笑着看着他。
    “你这个人，很有趣嘛。身上带着那样的记号，却如此行恶，真是浪费了上天的恩德啊。”老人叹气。
    什么记号？天外天心里嘀咕。
    “就是福禄寿三位里的福神做的记号啊。”老人若无其事地回答他心里的疑问。
    大吃一惊。
    “那么，这样好了。”老人伸出粘满油的手，摸了摸天外天的头顶。
    虽然觉得恶心，但也无可奈何。
    “好了。这样就行了。”
    老人放下手，天外天摸了摸头——头发都没了。
    大怒。
    “哈哈哈哈。”老人大笑着躲避他的追打，跳到院子中，突然不见了。
    天外天目瞪口呆地望着院子——篝火还在微弱地燃烧，雪地上老人刚才留下的脚印、他摔倒的痕迹也还在，只是，已经空无一人。
    四
    “不明白啊。”天外天最近一直处于困惑的状态。
    雪夜之后，家乡人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每个人，包括被他欺负的人，都冲着他微笑。
    “是我的光头引他们嘲笑吗？”从那天开始，天外天的头发无论如何都无法生长，他只好一直保持光头。
    可是，那些人的微笑，并不是嘲笑啊，反而，很友善。
    所以，不明白。
    大家似乎对他的背影很有好感，每个从他后面走过的人，都会露出真诚的微笑。
    本来还想像过去一样做那些欺民霸市之事，但是看到对自己笑得如此真诚的人，似乎下不了手啊。
    因此，虽然莫名其妙，天外天渐渐收敛，不再行恶，偶尔，还会顺手帮别人的忙。后来，他发现帮助别人的感觉很不错，感激的笑脸、话语等等，都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还不错嘛。”他这样想。
    不过，没有人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并没有仔细追究，总之，这种奇妙的事情，是从那个雪夜开始。
    五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修饶有兴趣地问。
    听得入迷，酒也忘了喝。
    “是那个记号啊。”老者笑得爽朗。
    “福神的记号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那是一个微笑，天外天自己看不到的微笑。”
    “啊？”
    “哈哈，天外天的后脑勺上的褶皱，刚好是一个微笑的表情，这个微笑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让每个看到的人发自内心地微笑。就是这样。”老者嚼着木禾，满足地叹息。
    “哈哈，原来如此啊。所以，他不可以再长头发了啊。”修觉得很有趣，“自己看不到的事物，却深深影响着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事情，确实不错。”
    “嗯。人眼看不到的东西，也是有很强大的力量的啊。”
    “是啊。我有时候在想，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人又能看到什么？”少年看着天空的浮云，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人能看到什么啊。确实是有意思的问题。”山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
    “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我们看不到的力量。虽然看不到，但是每个人都参与其中，被这些力量推动向前。”
    “比如，生命。你看得到生命吗？你看得到花开花落，草长莺飞，你看得到春华秋实，鸟飞虫鸣。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但你看得到生命本身吗？花、鸟、鱼、虫都是生命的表现形式，但不是生命本身。”
    “比如，时间。你看得到时间吗？春夏秋冬，四季变幻。日月星辰，昼夜交替。你看得到嫩芽长成绿叶，你看得到花朵变成果实，你看得到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你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你看得到时间吗？你看到的，只是时间的表现形式，并不是时间本身。”
    “所以，真正伟大的力量我们是看不到的。”修说完后，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老者沉默不语。
    “但是，生命，时间，它们在我们的体内，共同组成了人生。生命和时间都是人类不可控的强大力量，但它们所组成的我们的人生，却并不是完全不可控的。你看，这多么奇妙。”少年站起来，走出树阴，望着黑天鹅绒一般的天空。
    “呵呵，很了不起呀，修。”老者微笑着开口。“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千百年来，只有极少的人能够领悟啊。”
    “所以说，这个世界，实在是很有趣啊。”
    不知是谁总结了一句，之后就没人再开口。喝着酒，吃着神仙享用的食物，慢慢思考着天地运行的道理，二人此刻像是与万物融为一体了。
    半月从中天缓缓下落，林中夜行的鸟儿偶尔叫一声，世界陷入了沉睡。
    “今天也谈的差不多了吧。”老者打破了月光下这梦一般的静谧。
    “啊，是啊，很尽兴呢。”少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那么，你该歇息了啊。我要告辞了。”
    “嗯。”
    山月站起身，抬头向古柏上看了一眼，微笑着离开了。
    修目送他离去，又过了一会，抬头对树上微笑：“今天的故事也很有趣吧。”两道如炬的目光射来，一头黑豹跳下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跟在修的后面，进了宅子。
    夜静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