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值仲夏。
    雨水充足，草木茂盛。在这座幽静的大山里除了茂密生长的树木和花草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就只有虫鸣和各种鸟叫的声音。
    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的光辉拂过临近山顶的大宅的屋顶，琉璃瓦反射出暖色的光。屋脊上蹲着的石兽开始显得神秘莫测。
    如果从盘旋在山间的鹰的眼中看去，整座山除了这座宅子，再也没有任何人类存在的迹象。
    但是，树丛中传来了草木被拨开的沙沙声，很快，一个人影显了出来。这个正向大宅走去的人是一位老者，白衣白袍，白冉飘飘。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衣服似乎都泛着一层朦胧的白光，就像被薄薄的云层遮住的月亮发出来的光。
    宅子前面有一棵大树，参天古柏，有五人合抱粗，劲拔苍翠，气度不凡。树下设一石桌，两个石凳。老者走过去，坐下，手上拎着的纸包放在了石桌上。
    盛唐风格宅子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少年端着茶盘走了出来。
    “来了。”
    “来了。”
    老者和少年互相致意。
    二人品起茶来，老者带来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是红得很鲜嫩的果子，叫不上名字的果子成为了佐茶点心。
    天色已暗，月亮淡淡的光华渐渐洒下，月色下二人品茶的情景看上去有些古怪——老者身着中国古代的衣袍，古风蔚然；而少年则是一身黑衣，是现代人的打扮。这样的组合总是有些不一般吧。
    不过暂且不要在意他们的打扮吧，因为那二人丝毫不在乎彼此的身份及装扮。大概，在他们看来，无论是人的容貌也好、身份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至于衣物这样的东西更是可以忽略。
    重要的是人的心啊。他们大概这样觉得。
    山风渐起，可以听到远处的树叶被风吹的呜呜作响，好像谁在吹笛。
    “多好听啊，这自然奏出的乐曲。”少年放下茶杯，侧耳倾听，一副陶醉的样子。
    “还不止呢。若是自然奏出的音乐，也有如天籁般的，是人间无法奏出的啊。有人听到过呢。”老者拈了颗红果放在嘴里，开始讲述。
    二
    那是隋末时的事。
    隋炀帝杨广荒淫无度，广征劳役，民不聊生。
    就是在这样的时期的一个夜晚，荒野中有人匆匆赶路。似乎在逃避什么似的，慌不择路，以至于走到无人涉足的山野荒地也未发觉。
    此人名叫和煦，为了逃避不堪重负的徭役，远离家乡，想去往一个皇帝的爪牙伸不到的地方。家里已有三个兄弟被抓去服役，两个劳累而死，另一个试图逃跑，被抓回来，活活打死。
    去服役的话一定不会善终的吧。怀着这样的恐惧，和煦决定远离家乡。
    赶路太急，白天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和煦这时只觉得腿脚酸软，一时不慎，被草中的枝蔓绊倒。“哎呦”一声倒下，竟半天爬不起来。
    也罢，歇歇吧。这样想着，他索性躺下，呼呼喘气，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
    就这样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正是星河灿烂，月亮在云层中穿梭，山野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草丛中的昆虫不停鸣叫。若是在家里，跟妻子二人看着星空乘凉一定很好吧。但是现在自己却不得不这样狼狈地逃跑，也不知家中境况如何。像这样暴虐的统治究竟要持续到何时呢？
    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和煦就这样躺在荒地上呜咽不已。
    渐渐的，若有若无的乐曲声传入他的耳中，十分美妙，是他从来也未听到过的。他停止哭泣，静静地听。曲子开始的时候很缥缈，而后渐渐清晰，似乎是管弦齐奏。就这样，不知名的乐曲在夜空中流淌，和着月光，一起在天地中、万物上婉转回旋。和煦听得十分入迷。这样的曲子，人间根本不可能有吧。
    这样的念头一闪现，他突然清醒。在如此深夜，如此荒野，是何人在奏乐呢？他爬起来，到处察看，但是四周除了树木和高过人的草丛，除了虫鸣，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
    难道是鬼神所奏？
    有一瞬间的害怕，但很快，和煦又下定决心似的坐下。即使是鬼神，能奏出这样美妙的曲子，应该也不至于伤人吧。话说回来，即便是为鬼神所害，也比死在暴君的统治下要好吧。于是，他打定主意，就在这里欣赏起这美妙的乐曲来。
    乐曲声越来越清楚，就这样在每棵草尖、每片树叶上滑过，不时拂过和煦的身体，不，不如说是拂过他的心、他的灵魂吧。一时间，天地万物好像都跟这乐曲融为一体，草木的精华、月光的精灵随着曲子的节奏在这样的旷野上舞蹈。和煦心神俱醉。
    忽然，有人开始歌唱，嗓音如流莺般婉转，如溪水般清澈——天籁之声，只能这么形容。
    开始时只听得到模糊的哼唱，听不清楚词，渐渐的，夜风吹来，词曲开始清晰。
    杨树倒，李树兴，一朝奢华如水清；
    千人苦，万人轻，天地乾坤终转正；
    南风吹走作乱鬼，
    日头照的天地明；
    星河日月就其位，
    山川迎来李唐兴。
    温婉如玉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吟唱，天地被这歌声充满，萤火虫从草中飞起，在月下轻舞，渐渐形成了一个“李”字。
    和煦不明白。
    他想到了这可能是上天的某种预示，但是究竟预示的是什么事呢，所谓的“李”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不明白。
    在他的困惑中，乐曲渐渐缥缈起来，越来越淡，终于隐去了。
    和煦坐在草丛中，周围恢复了平静，萤火虫也不见踪影了。好像刚才的情景是一场梦境。
    天亮了，他继续赶路。过了几天，慢慢走近了一座城池，城墙上有大大的“李”字旗随风飘扬。和煦心里一动，加快步伐赶入城中。
    经过打听，才知道，有位姓李的将军正在广招人马，要讨伐昏庸无能的暴君杨广。和煦大喜，加入了军中。
    正如李唐那位著名的贤君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歌舞升平的汴州的繁华终于被金戈铁马践踏消散，被隋的暴政折磨的百姓终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
    和煦后来随军征战，为李唐的兴起立下了功劳。因为他心里坚信，隋炀帝的统治定会为李唐所颠覆，那天的夜曲也一直回旋在他的耳边。
    杨树倒，李树兴，一朝奢华如水清；
    千人苦，万人轻，天地乾坤终转正；
    南风吹走作乱鬼，
    日头照的天地明；
    星河日月就其位，
    山川迎来李唐兴。
    据说和煦后来活到八十多岁，寿终正寝，儿孙满堂。他在家中专门造了一座亭子，把那天夜里听到的这首词刻在石碑上，立在亭中。临终前，他要求子孙把这首词刻在了墓碑上。
    三
    “果然人不可逆天而行啊。像隋炀帝那样的暴政，肯定是有违天地之道的啊。”黑衣少年感慨。“不过像这种朝代变更，上天都是有预示的阿。用这种夜曲的方式，还不错嘛。”他啜着清茶，对月感叹。唇边溢出一丝笑容，显得他的脸庞更加清秀脱俗。
    “不错。”老者捋着白须，点头同意，“不过世上也是有很多像和煦这样能够看到上天预示的人，大概正是因为听到了那样的仙乐，他才能如此多福啊。”
    “说到上天的预示，不是也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吗？据我所知，似乎是一些神兽的出现比较多。”少年往口里丢了一颗红果。
    “嗯。据说在武后当政的时候，出现了神兽‘当康’。在海外浮岛的深山里，有寻求珍奇草药的人偶然看到一兽，毛色花纹奇特，别处未曾见过，口唤‘当康’，跳舞而行。这当康的出现，据说是预示着太平盛世的到来。所以从这点来看的话，武后则天也是贤明君主啊。其他诸如此类的神兽现身的事情也不胜枚举呢，不过要是一一追究起来，那话可就长了阿。”老者放下茶杯，看着天空的明月。
    夜色渐深，露水沾湿了草丛，月色在草尖的露珠上流连，使得草丛闪闪发光，似乎藏满了奇珍异宝——白露滴秋月，李白的诗中描写的情景就是如此吧。二人欣赏着这样的月色，沉默不言。
    “月上中天了啊。”过了很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嗯，夜深了。”另一个附和了一声。
    “茶已喝尽了啊。”
    “嗯。果子也吃完了。”
    “那么，今晚就到此吧。”老者站起身来，略微整理衣袍。
    “那就先这样吧。”少年也站了起来。
    “告辞了，后会有期。”老者拱拱手，向来时的路走去。
    “慢走，不送。”少年点头致意。
    走了几步，少年在后面喊道：“果子很不错啊，多谢了！”
    老者略顿一顿脚步，道：“茶也很好。多谢款待了。”没有回头。
    老者走入树丛中的时候，白衣发出了朦胧的光，他像月光一样，瞬间消散隐没在林间。
    少年看着他消失，嘴角又出现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他转身看着月亮，欣赏这月下空山，过了一会，他端起茶盘，向宅子走去。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月光依然静静在山间流淌。不知名的虫叫声也渐渐低下去，空山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