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云都的夏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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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总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飞机上他径自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我站在座位旁,瞄一眼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修长如根根青葱,犹豫着要不要勾他的手指,毕竟这件事上我着实理亏。空姐过来微笑着提醒我坐下。
谢总闻声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的迟疑之色尽落入他的眼底,他眼中明显多了一抹愠色。谢总不愿再多看我,戴上眼罩,向后一靠,看来是铁了心要冷一冷我。
一名身姿婀娜的女郎不请自来,笑容矜持:“这位小姐,我的座位是靠窗的,我可以跟你换一下。”她说着,侧身从我和空姐中间穿过,落落大方地坐到谢总身边。
如此不容人拒绝的善意,倒像是高段画皮美人的伎俩了。
空姐面色好不尴尬,方才她在舱门迎接登机的客人时,我和谢总手拉着手从她面前走过,更关键的是,五年前她可是黏黏呼呼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学姐”地求我帮她小男朋友做毕业设计。
离校的季节里,青春里首次直面的哀愁,使分手也变的藕断丝连。
她哭红了眼,跟我说,她跟他是不可能了,但她想帮他毕业,他的毕业设计已经被导师打回两次了,再没人帮他他就完了。她说:“学姐,现在时间这么紧,班里的同学没人能腾出手来帮他,而且他的题目太偏,搭建模型很困难,我几个同学想搭一块帮他一把都没那个能力。可是学姐,我得让他顺利毕业,不然我真的放不下!学姐,算我求你了,你带带他吧!”
她声泪俱下,我惹上了大麻烦。
她男友的毕业设计完成了一大半时,她提前办了离校手续,只等着毕业答辩的时候再回来。她男友请我吃饭,连喝了三大杯啤酒,坦言他们已经分手,最后懦懦地问:“学姐,我还能跟着你做毕业设计吗?”
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谁念旧情,承了谁的情。
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女郎已和谢总打上招呼:“谢总,好久不见!”
听语气像是旧识。谢总摘下眼罩,和她互致问候,然后趁人不注意横了我一眼。
我这才恍悟他刚刚都是在跟我闹着玩。可眼下已成骑虎之势,依谢总的行事风格,他不可能跟女郎挑明真相,我只好悻悻地到那女郎的位子坐下。
飞行过半,谢总招呼空姐给我送来一杯蓝莓果汁,小师妹殷切地接了这个活计,讨好地看着我,对于这个女孩子,我始终心疼多过失望,冲她眨眨眼,她方露出释怀的笑容。
我望向谢总,谢总的目光正候着我,少见地裹着温柔缱绻。他身边女子跟着望过来的目光,透着一股高山流水,道长且阻的跌宕起伏劲,大大破坏了我和谢总眉目传情的兴致。
不知谢总回头和她说了什么,飞机停在浦东机场时,那女郎一马当先地下了飞机。
谢总站在过道等我,我走过去,他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
我们随着人流向机场外走去,天空雾蒙蒙的,似乎随时都会飘下雨丝。谢总收紧手指,眉目冷峻,我心下惴惴不安,谢总很少有这样肃杀的表情,尤其与我。
雨丝落下来,细密的,凉凉的,仿佛一簇簇针扎在脸上,谢总忽然轻笑了一声:“月月,我已经过了十七八岁天天把浪漫挂在嘴边的年纪,也说不出什么为你生为你死的情话。可是月月你又不是傻瓜,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往日是如何待你的你心里一点也不清楚吗?月月,我们不是没翻过脸,吵架的次数也数不胜数,可这并不代表着,我豁达到当韩伟说出那些混账话你当个笑话听,我也跟着付之一笑的地步。”
他无意得到我的回答,步伐未曾迟钝半分。
我心里的不安转为窝心。
谢总教养很好,从不与人厉声争执。他所说的翻脸、吵架也多是我借着由头向他发泄工作上的压力,那是李长蒿离开澄城后,我与他工作对接的磨合期,并不友好。谢总有时会被我的混话气得面色铁青,就这样也不吐恶语,最多拂袖而去。
这么磕磕绊绊的总算将工作上的事理顺,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大单的庆功宴上,夏副总站在我背后,一直拿手指头戳我,每次都戳在同一个地方,生疼的。我终于略有忐忑地走向谢总,告罪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他扔过一串钥匙。
那时节,他穿着米色的衬衫,头三个扣子散着,也不知道是自己解开的还是被人撸开的,公司里的小姑娘最爱在这种与民同欢的场合吃他的豆腐,浅粉、淡紫的嘴唇印密密麻麻地留在衣襟上,仿佛开到酴醾的花,张牙舞爪。
他喝了不少酒,眼睛微阖,指间夹了半截烟,积了一小节烟灰。他胳膊半弯搭在吧台上,整个人都是懒散的。迷迷糊糊叫了一声:“月月?”
我低低应着:“是我,谢总。”
他略抬眼,顿了两秒,回手掐了烟,长臂一伸,把我拽近一些,头一歪靠在我肩上,笑了:“月月,这是我第三次这么叫你。第一次见面挺乖的一小孩儿,不懂事的时候怎么那么不懂事,气得我心口都疼。你以后别惹我生气了。也就是我,换了另一个早收拾你了。别仗着我容你,就没完没了地跟我作,不就是枕着你肩膀睡了一觉吗?还要我承你多大的情!好月月,别再惹我生气了,我真是被你气得心口疼。”
那一晚,我们相识两年整。
眼前的这番话,拆开来看都算不上责难,合在一处却累积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直刺到我心口,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谢总突然停住脚,一步横在我身前,我没防备,一头撞在他怀里。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他胸骨上,一股酸辣直冲眼腺,不是忍不住的,可眼泪就这么落下来,一颗接一颗。
谢总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一手滑入我的发丝,扣住我的后脑,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月月,还好。认识你这么久了,也就那晚要你不要再惹我生气时,你哭了一回,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的眼泪了呢。”
我泪落到更凶了,因了我难受他高兴。
仿佛读出了我心中所想,他一把抱住我,他说:“月月,我很高兴你会难受。”
他双臂渐渐收紧,勒的我骨头疼,我甘之如饴,或许只有彻骨的痛,才能留下深入骨髓的记忆。
雨丝变成了雨点,谢总缓缓松开我,拉我到一旁的通道中躲避。他拥着我,直视我的眼睛,末了笑了:“还好月月,哭的这么伤心,眼睛都没有红。还是很漂亮!”
他神情不似作伪,我忍不住笑意横生。
谢总的嘴唇慢慢凑过来,我微合上眼,眼睫毛“沙沙”扫过他的嘴唇,他吸吮上面残存的泪水,就那么一下,我却似被电击了一般酥了骨头。他把我裹在怀里,低头一笑,一倾城。谢总大概永远不知他生了多好的一副皮相。
北京机场,夏副总亲自来接机。看他眼角含春,笑容荡漾,不难猜出这段日子他过的有多奢靡。他和谢总早忘了飞机上的间隙,又假模假样地拥抱寒暄,最后一揽我的肩,笑着邀功:“月月,师兄有礼物给你哟!”
那是一条超大摆的撒花长裙,我一七零的身高还要登上高跟鞋才堪堪够用。夏副总拿衣服来收买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乐得接受,反正到苏小姐面前替他求求情也不过是走走过场。
一起去吃饭。
夏副总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至于如何浪荡到花云都,我并不想知道,万一是一出狗血加煽情的剧目,我怕我忍不住挤兑他他忍不住灭了我。夏副总曾经是很混的,这我老早听过。
以上几句废话只是想引出夏副总“店选的甚好菜选的甚甚好”的主题。
苏小姐一早说我我是贪吃鬼,色香味俱全的菜一道道上,我早看的食指大动,筷子举起来想放下就难了。我胡吃海塞,谢总和夏副总一人守着一个茶壶,玩推杯换盏的戏码。
夏副总说:“知道吗,大学吃散伙饭的时候,我们寝室和隔壁寝室一共八个人对瓶吹,立下宏愿,将来发达了,一定要上京城最大牌的饭店,一人点四个菜,按照那价码从上往下撸。一晃的,都十年了……不说了,喝!”
两人各干了半杯茶水,对视的眼神要叫一个悠长。
原谅我实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感怀的:“还好吧,这家店没你们想的那么高不可攀。其实你根本不用提前几天订位,我现来现打招呼他现给我挪包间。就是你把他当回事他才特像那么回事你要是不把他当回事他也就那么回事”
夏副总被我一连串的叠字句绕的有点晕,半晌,说:“月月你这么说会误导我的。我刚才已经冒出逃单的念头了,太掉身份了。现在心里两个小人还掐架呢,血肉横飞的,你快谴责谴责我吧!”
我说:“逃单?这会儿谁还会让你买单!你放心,你现在已经晋升为他们的VIP客户了,什么时节来都有位,都打八折的。”
夏副总一副被噎着了的表情,转头拍拍谢总的肩膀:“树,你说她哪来的这么足的底气?”
谢总被恶心到了:“夏炎你别找抽啊!”
我被逗乐了:“行了,师兄!谁家还没有两门阔亲戚啊!”
夏副总叫的真真儿:“我呀!”
谢总一茶杯堵到他嘴边:“喝吧你!”
夏副总险些被呛着,拽了纸巾擦擦脸,端起一盘虾摔倒谢总面前:“玩你的去,我跟我家月月联络联络感情。”谢总很听话地坐到我身边,给我剥虾。
“月月,你要真是有这人脉,也真难为你跟在我身后摸爬滚打、披荆斩棘这么多年!多么峥嵘的岁月啊,也就名好听,回忆起来唬唬人,是不是觉得那两年把一辈子能吃的苦都吃了,一辈子能使的力气都使光了,到现在做梦还会被吓醒?
夏副总归纳的十分到位,我们三个碰杯,敬那段灰暗与明亮并存的时光。
“阔亲戚是什么,反正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很多时候,阔亲戚不过是让你在别人倍儿瞧不起你的时候,能多淡然就多淡然能多不经意就多不经意总之就是能多装就多装地抖出来找回场子的,而不是让你顶着西北风嚼馒头就白开水的时候意淫天一暗一亮你就能坐豪车撒钞票拿干白拖地的。”
夏副总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谢总手里拨到一半的虾也掉了,我忙澄清:“转述,转述,这是我奶奶教训我不成器的四叔时候说的。非原创、非原创。”
夏副总猛地晃晃头,举杯:“敬奶奶!”谢总一手和他撞杯,一手将剥好的几只虾推到我面前。他们喝他们的,我吃我的,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