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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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寂并没有被江遇发脾气的样子吓到,人都会有生气恼怒的时候,他也有,而且他被惹急了恐怕比江遇还难对付,譬如那次江遇见到跪在地上的顾寂,他看着那个混蛋的眼神。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江遇那次阻止了那个混蛋继续施暴的可能性,或许那天晚上就会是那个混蛋生命终结的时刻。
也正因如此,顾寂才会觉得江遇是那个在自己差点就要坠入深渊时拉了他一把的那个人,否则他说不定真的会有一个锒铛入狱的结局,给他这无望而无助的人生画上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并不圆满的句号。
江遇挂掉电话的那一刻猛然反应过来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他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他把人叫他家里又不是为了让别人看自己发脾气摆臭脸……
“你,”江遇斟酌着开口,却发现他好像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于是半天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顿在了那里。
顾寂淡淡地扫了一眼被他仍在桌子上的手机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换了话题。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就听见旁边的屋子传来一阵争吵声,那声音顾寂再熟悉不过了,江遇也听到了下意识回头去看顾寂,却发现他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周身都是冰冷的低压,搅合在一起的手发出微不可见的颤抖,应该是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即使他们隔了一段距离他也依然能感受到顾寂的情绪——
无奈、绝望、憎恶、愤恨。
这样的争吵他已经忍受了18年,江遇无法想象顾寂这18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以后的人生又要怎么过呢?
“顾寂,高考之后……要离开吗?”江遇思量着轻声询问。
他也分不清自己说这话到底合不合适,可他就是觉得这样的悲剧不应该在顾寂身上再延续下去,他们都一样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和家庭,可同样的,没人想要一辈子烂在泥里,他不想,顾寂也不想。
“……”
顾寂站起来扯了扯嘴角,正想说什么。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女人发出的尖锐而绝望的声音——
“救命!杀人了!”
江遇看到了顾寂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冷厉,和那晚一模一样,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猛地冲了出去,江遇看见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有风灌进了他的衣领,顾寂原本瘦弱的身体被风撑得鼓了起来,有一种破釜沉舟不计生死冲向复仇和毁灭的碎裂感。
明明那么瘦弱单薄的身体,是怎么从那个大腹便便的那人手里抢过那把斧头的?
“我艹你大爷!徐明强你TM怎么还不去死啊!”
“混蛋!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去死啊!”
“老子今天大不了跟你同归于尽,都TM别活了!”
濒临绝望的呐喊,顾寂的嘶吼声几乎要穿透江遇的心脏。
一命换一命,是顾寂当时心里唯一的念头。
而救下顾寂,是江遇唯一的念头。
“顾寂!停下来!”
还没等江遇想明白,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冲了出来死死地拦住了顾寂的腰,另一只手逮着空隙夺过了快要落下的斧头。
“顾寂!不可以,你才18岁!不值得!”江遇拼了命地将顾寂死死禁锢在自己怀里,顾寂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受到江遇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和轨迹。
徐明强惊魂未定早就吓得躲在了墙壁的角落,他瘫坐在地上似乎是没想到顾寂会不要自己的命跟他闹这么一出,徐明强两只手撑在地上双腿岔开,不一会儿空气中传来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他尿裤子了,被吓得。
“顾寂,顾寂?你看看我,看看你妈妈,别这样,我们把东西放下好不好?来,听话……”江遇慢慢用力,一边轻声安慰着顾寂企图让他的情绪平复下来,一边拿掉了顾寂手里的斧头,当他从怒火中清醒之后听清江遇轻声安抚自己的话时,顾寂蓦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手下力度一松,斧头到了江遇手里。
江遇说:“别哭。”
接着那把差点成为毁了他的凶器的斧头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沉闷无声地扬起一地灰尘。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些灰尘眯了眼睛,顾寂眼里慢慢变得湿润,他无力地低垂着脑袋,双眼无神地看着这场闹剧,他的妈妈坐在地上掩面痛哭,他所谓的父亲被吓破了胆躲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自己,唯有江遇,既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他的兄弟,却是唯一一个在他失控的时候死死拦住他的人。
这人告诉他:顾寂,你才18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为了一个混蛋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顾寂迷茫而麻木地抬起头,外面分明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唯独他的头上总有一片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的乌云。
顾寂终于明白,毁了他人生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斧头。
“小寂……”一旁死里逃生的女人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她几乎是用跪爬的方式爬到顾寂腿边,双手抱住顾寂的裤脚哭得停不下来。
顾寂刚伸出手想扶她起来,可是那女人只说了几个字,下一秒他的手便完全地停滞在那里,一种他完全无力抵抗的悲凉和嘲讽从他的脚底直接冲到了头顶,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再次拿起离他不远处的斧头,把徐明强的心剖出来看一看。
他想看一看徐明强的心是不是黑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心?
顾婕说,她怀孕了。
她说:“小寂,我怀孕了,他不能死”
“你,要把他生下来,是不是。”顾寂双腿一软,跪在顾婕面前,那张倔强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祈求的表情。
他在为那个可怜的孩子祈求她。
哪怕此时此刻他都还残存着那一点点希望,期待着顾婕否认,期待着她会说自己会把这个孩子打掉。
可是没有,顾婕只是一味的哭泣,她沉默着,给了顾寂一个绝望的答案。
顾寂嗤笑一声,原本还勉强直挺着的背刹那间垮了下去,他无法想象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
所以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继承他们两个在这个家里遭受的不公?还是为了延续他们的苦难?为了充当徐明强无能的出气筒?
“妈,”顾寂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他满目悲凉地看着面前哭泣的女人,“你跟他,你们一样残忍。”
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还不够,还要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搭上一个本不用和他一样坠入地狱的无辜者。
顾婕理解不了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无力地重复摇着头说自己没有想这样做。
“妈,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您以后多保重,就……当”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他的母亲正用自己那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拉住顾寂的衣角。
“小寂,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妈妈求你了,你别走——”
“就当没我这个人。”
听到这话女人似乎忘记了哭泣,呆滞地看着顾寂,茫然地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顾寂伸出手擦掉母亲脸上的眼泪,他这才发现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可是为什么还是要留在这里呢?他什么办法都用过了,4岁和12岁那年他离家出走,想带上母亲逃离这个地狱去过他们自己的日子,没有徐明强的日子,可是到了火车站眼见着就要上车了,他的妈妈,他那么爱的人竟然趁他不注意给徐明强通风报信,于是他被抓了回来,换来的是一顿毒打,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儿。
徐明强打他的时候像个疯子一样,他的母亲在干什么呢?她捂着自己的嘴蜷缩在角落,她不敢拦着徐明强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哭,一直哭……
看着女人无动于衷的样子,身上的痛感他已经察觉不到了,顾寂慢慢感到麻木,血从头顶流到了眼睛里,他眼前一片猩红,什么都看不到了。
直到徐明强被赌友打来的电话叫走,“小杂种,差点误了老子的正事儿,回来再TM跟你算账!下次再敢跑试试!”
徐明强拿了外套快走到门口了又返回来在他身上踹了几脚,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顾婕这才连滚带爬地来到自己身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满身都是血的顾寂,除了说“对不起”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话。
顾寂冷冷地看着那时被吓得不轻的母亲,他很想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可是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最后也只是沉沉地闭上眼睛。
他在想,死了算了。
可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啊,他都已经快看到逃生的希望了,只要那天他们坐上那辆火车,他的人生就会不一样的。
他的母亲,亲手扼杀了他的希望。
“妈,你还记不记得我7岁那年冬天,你把我带到火车站,你告诉我你会跟我一起走,我那时候真的好开心,我以为你想明白了,我就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顾寂的声音慢慢归于平静,江遇在一旁听着几乎要以为他在跟顾婕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顾寂7岁那年,顾婕把他带到火车站给他买了一副手套,她俯下身跟顾寂说:“小寂,你在这里等妈妈一会儿,妈妈给你在那边买个烤红薯,我们就上车好不好?”7岁的顾寂眼睛亮亮地看着妈妈不敢松开他的手,他问顾婕:“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妈妈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里乖乖等妈妈好不好。”顾婕摸了摸他的头发。
“那好吧,妈妈不要骗我,我就在这里等你哦,记得来找我。”顾寂一再强调让妈妈不要忘记接自己,这才犹豫又不安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就那么一直盯着顾婕慢慢远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海中,再也没有回来。
顾寂真的很听话地站在原地,腿都酸了也不敢移一下,生怕妈妈回来找不到自己,直到那里人都走光了,工作人员来找他。
“小朋友,你是跟爸爸妈妈走丢了吗?这里已经没人了,叔叔送你回去好不好?记得你家在什么地方吗?”
人都走光了,顾婕还是没回来,他也没能等到自己的烤红薯。
他早就应该知道的,无论是烤红薯还是顾婕,他都等不到,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顾寂很乖地朝工作人员鞠了个躬说谢谢叔叔,“我没有和妈妈走丢,我在这里等人,我先回去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不愿意相信,从家里到火车站的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了,这是他逃生的路线,可是最后他还是沿着这条原本可以通向希望的路一步步走了回去。
“后来我回到家,我想问你是不是忘记接我了,可是……”
顾寂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徐明强问顾婕;“那个小杂种呢?送走了没?”
“我把他留在火车站了。”
原来她没有忘,只是从一开始就是要把自己一个人丢在那里的。
顾寂呆愣在门口,面前的门似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开,他也不应该进去,那不是他的家。他在门口站了一晚上,第二天顾婕起床打开门看见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我原本很想跟你发脾气,我想问你为什么要骗我,又为什么要回来。”顾寂的手指抵在土里,在原地打圈。
可是最后顾寂也没忍心说出那些话,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地问顾婕是不是忘记接他回去了,“没关系妈妈,我自己一个人也走回来了,我很聪明吧,下次别再这么粗心了哦。”
他那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想哭也只能忍着,徐明强看见他回来了脸色难看到不行,两个人沉默地对峙了好一会儿,顾寂那时候已经不怕他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后来,徐明强拿起桌子上的酒出去鬼混了,他关门的声音几乎要将顾寂的耳膜穿透。
“您就当我是个没良心的混蛋好了,我自己一个人走掉了,就像你那年也丢下我一个人走掉了一样。”顾寂笑了笑眼角流下一滴泪,把手收回来。
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顾寂就用力擦掉了,他像是在告别某些东西。
直到他想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一直都被人扶着,像是怕他支撑不住倒下去一样,温热的触感从背后传来时,顾寂才意识到他这好半天身体都是冰凉的。
回头看了一眼,是江遇。
也是,除了他,也不会再有别人了。顾寂看见江遇眼角泛红,他莫名觉得这人似乎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感同身受这事儿他以前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可是放在江遇身上,顾寂就是觉得这词儿听起来也没那么离谱。
他朝江遇扯出一个勉强又如释重负的笑,江遇不放心地收回手臂,沉默地看着顾寂费力撑起身体转身朝门外走去,身形有些轻微的摇晃,忽而站定在某处,仰起头望着天,眼睛像是被放在火炉里烤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