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章 甜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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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搭在湘子的肩上。
最初她的肩有一丝颤动,
这丝颤动像电流,传人我的身体内,
在我心里涌出一些甜蜜的感觉来。
这在我和所有女孩的交往中是史无前例的。
从此后的整个夏天,我有意抛开了肖兵而直接与湘子约会。我觉得对我来说他在我和湘子之间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像一座浮桥,进攻的部队过完了就得拆除。他的仇恨的眼光总是影响着我和湘子交往时的心情。我总是在心里对那双眼睛凶恶地说滚,你在湘子的身上挂了牌子说禁止摘攀么?你又有权力挂这样的牌子么?这样我很快便忘记了那双仇视眼光的负面影响,全身心投入到与湘子生气蓬勃的交往当中去。
在和湘子单独约会几次之后,有一天的上午我独自抽着烟在街上走,冷不防地被一个人抓住了肩膀,回头一看就是肖兵。我站住说,想抽烟就好好说,抓膀子多没礼貌。
我不想抽什么烟,我只想和你淡淡。他一脸沮丧地说。
谈什么?又是湘子的事吗?我乐意你告诉我她小时候的故事。她小时候很可爱是不是?我知道我说这话时神态有多张狂,名胜利者的张狂。
我看见他咬紧了牙关,像忍受敌人凌辱的革命志士一样,忍辱负重地说,是的她小时候很可爱,有很多好笑的故事。我给你讲一个暑假也讲不完。但是现在我不想讲。我只想提醒你:对她好,别耍她。她不同于你交往的其他任何女孩。你知道你要是耍了她的话,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右手的拳头捶在左手的巴掌里。
哟嗬!我怪笑着说,想当护花使者?可惜呀,你和她什么也不是,只是邻居!对她好不好,那是我和她的事,你呢,省得操这份闲心。
他两只手抱在一起,捏得关节奔马似地响。半晌才对我说,你现在可以说我操闲心,不以为然,等到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操闲心的还蛮讨厌,让你大伤脑筋的。你会要为你的轻率付代价的。感情上你随意轻佻,但是我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尊重别人。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叫尊重别人,你比我懂得多吗?然后一摔烟头,很恼火地走了。我想我需要你这个煤碳工人来上思想品德课吗?高中生!受过几天教育,对人指手划脚的,坐井观天。难怪都说越没知识越狂妄自大。活生生一个妄自尊大的典型。
我撇下他,悻悻地走在人群中。人群中不少人我似曾相识。他们总是好像在对我微笑。一家影院门口的影讯前挤了不少人,我凑上去时,一些人看着我,让开来,象是让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有一位带孩子的三十岁上下的少妇对我微笑,说你也看电影?我茫然地看着她说,你说谁?她说你呀。你是T大学的,诗人,谁不认得你?她这么一说,我才证实,不是有些人好像在对我微笑,是确实在对我微笑。我即刻高兴起来,把肖兵带来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跟煤碳工人计较,我真是涵养不够。那妇女叫孩子喊我叔叔。孩子约摸七岁左右,虎头虎脑,却架着副大眼镜,像孙国庆。他说叔叔,你和我们院里的叔叔也没有不同呀。我俯下身说,叔叔就和你们院里的叔叔们一个样。做妈妈的说,叔叔是大学生,T大学;院里的叔叔是工人,做煤球的,怎么说没不同?傻孩子,将来你要和叔叔一样,上T大学。孩子头一歪说。不,我要做煤球。少妇尴尬地看着我,说,真不懂事。我很宽大地
一笑说,孩子嘛!
这一个夏天我过得无怨无悔。湘子逮着了机会就会出来和我呆在一起。我们总是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不见不散,免得我到人大宿舍去找她,碰着肖兵让人心情坏。我没告诉湘子这个意思,我总是表现出很想见到她的样子来约下次的会。
我总是在分手时问她,明天我可以见到你吗?
她一脸惊讶说怎么不可以7
慢慢地当我们习惯了约会时我的问话变成了:明天还想不想见我?她习惯地说怎么不想?当她明白其中的含义时,脸立刻红了。问完这句话,通常我会说,那好,明天下午三点,仍旧这片树林里。有困难吗?我像解放军的首长向部下交代了任务之后的问询语气。谁不知道那意思等于说,没困难就这样做,有困难想法子解决,总之一条,保证完成任务。
但是湘子出人意料地说,我来就是,你怎么问有困难没有,让人觉得指标好硬性。
我一笑说,我这个人,就喜欢支配别人,你有意见?
没有。
没有就好。
你说话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不会觉得怪哉吧?
那倒不。
我们在沙地边的树林里走。树林的缝隙中漏下一些阳光来,斑驳陆离。湘子很高兴,叽哩咕噜说开了。讲她们高中生活的乐趣,也讲对大学生活的向往。我就不失时机地吹嘘一通。有时候也会谈起一些读过的书。
湘子总是问这问那。你在T大学,三年,觉得有意思?
当然,大学生活嘛。毕竟只有少数人上了大学,要不大家会那么神秘?你就比如小学到高中,你读了那么多课文,可是那些课文的作者你可见过?
从没见过。
这就对了。大学和高中不同就在这,你到了我们大学后就知道了,那些作家呀,名人啦,并不是书上的。他就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谈话,给你作报告,面对面,就象现在我和你一样。一堂课讲下来,可不得了,要求签名的追星族把教室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过道里还有好多人。
什么人讲课?
什么人?琼瑶啦,三毛啦,张晓风啦,她们全都来过。可会讲了。
张爱玲和苏青怎么样?
她们俩?我们的客座教授,一个星期来一回。一来就了不得,噼哩叭啦地,人生啦,爱睛啦说开了。
湘子一笑问,张爱玲不是住在美国吗?
我一愣,马上说,对呀在美国。可是一到星期六她就坐飞机来了。飞机呜呜地飞过蓝天,降落在我们学校的操坪里。你说怎么着,她就在操坪里向围观的大学生发表关于爱情的演讲。我说着,做了个飞机飞过的动作,嘴里呜呜地模仿飞机的声音。因为不知道张爱玲的生活背景,我不得不急中生智地把这场没有把握的卖弄变成了戏谑。
湘子格格格格笑起来,说,你真逗。
不是我逗。是这些名人好为人师。就拿张爱玲来说吧,你就写你那文章得啦,人家照样知道你是旧上海的美女作家,你干吗非得演讲?还坐着飞机,招摇过市地飞过太平洋,未免也太讲排场了。所以说人要是出了名,地位一高,心态也就不正常啦。
那么苏青呢?
严格地说,苏青的架子还是比张爱玲要小多了。每次她都是坐火车来的。这个女人文章倒不怎样,不过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蛮吸引人。你说她最动人的是什么?
是什么?湘子抑制着笑问。
是她在告别的时候那气质,和我们挥挥手,腰肢一扭说,沙扬娜拉——这次她就不说普通话了,说日语,沙扬娜拉是日语你懂吗?
湘子大笑起来,你未免太有想象力了,苏青都死了那么久了,你居然说得这么逼真。
死了那么久?我吓了一跳,在心里骂自己,你他妈真是太笨了,死人活人没搞清就瞎吹,还什么重点大学中文系,丢人!不过我对她表现出轻松一笑说,这有什么关系,她住在天国,到我们这儿来,她这叫出国啦。
湘子开心得笑弯了腰。我们在树林里走着,我在一棵大树下站定,她也站定。她忽然意识到右手挽住了我的左手臂,慌忙抽开去,瞥了我一眼,发现我正宽容地对她笑,脸霎地红了。
阿非,湘子说,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说吧,我鼓励地望着她,象长者鼓励晚辈把他们的想法和意见勇敢地说出来。她能够叫阿非已经让我颇感惊异,直呼其名,没有为“尊者”讳,说明我们亲近增加。
这次填志愿,我要填中文,可广州的舅舅要我填经济。他说中文和艺术系都只培养疯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种话,依你看,中文系是不是真培养疯子?
他是干什么的,你舅?
建筑工程师。
难怪他有这看法。足足一个门外汉。读过大学吗?
读过。T大学,土木工程。
这就对了。他肯定在大学里恋爱过一个中文系的女孩。恰巧这女孩有些才华。有才华的人都有些神经质。因为他们太投入了,对生活不太关心。我们班就有一个叫只木的。
叫只木的?
奇怪不?可就是只木。原来他的姓名里有六个木字,他就取了个笔名叫六木。后来书读多了,觉得六木太多了还是怎么的,没品味,泯然众人。他又是个极不合群的人,整天高喊孤独啊孤独,我好孤独。人家就给他出主意说,既然这么孤独,你叫啥六木,叫只木啦,形单影只的“只”。他眼睛突然放光,甩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怎么就没想起来?他于是在班会上宣布自己叫只木,一根孤独的木头。这根孤独的木头从此以后象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每天抱一本丹纳的《艺术哲学》读,一读三年。大家都忙于恋爱的时候他却读《艺术哲学》。
一本书读三年?
三年嫌长吗?中文系的人就较这个劲,不拉下马决不鸣金收兵。你说这是疯子吗?
不疯。我倒挺崇敬这个只木的。换了我,我说不清会不会这样做。三年确实挺长。
要说神经质,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这件事说明并不是中文系的人有神经质,所有系的人都有。那次是大热天,快放暑假了,C城是个大火炉你知道的,快放暑假的那段,晚上热得睡不着,大家就抱着席子睡操场,满满地摆了一操场,像一场世界大战后的战场。热得出奇,半夜里却突然天边几个激闪,亮了一边,有人大喊地震啦!这一喊不要紧,全场的人都爬起来,哭爹叫妈鬼哭狼嚎狼奔豕突,像遭到突然袭击的珍珠港。大家喊着地震地震!地震在哪里?后来一查,你说怎么着,是个戴眼镜的地质系的学生在放烟花。一问,他可出语惊人了:地质系太沉闷,他想制造点活跃的气氛,看看地震的效果。效果出来了,比真的还恐怖。
你们当初不吓得什么似的?
惊恐万状。不是,程度还要重,无法用语言形容。一只老鼠被猫咬住了屁股,眼看要被吞下去了,猫却要打喷嚏了,情不自禁地一个激凌,啊——老鼠想,咬着了还拿雷来劈我,我命休矣!一扭屁股,并没有咬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赶紧逃命,终于猫口脱险了,你说说看这叫什么,用一个成语说。
死里逃生吧。
你悟性真高。我当时就有这感觉。过后呢还是心有余悸,到天亮还惊魂未定。
他怎么就想出了这一招呀。
谁知道呢,神经质呗。心理学家说凡是神经质的人都是天分很高的,搞得不好就突发奇想,让你猝不及防,他们的想法像闪电那样突然一亮,精彩无比。比如说爱因斯坦,你要是有缘和他生活在一起,你这一生啥也不用做只要跟定他,手里拿了纸和笔,把他偶尔说的和做的记下来,写成书,你这一生就成就了一番事业了。要知道,他们这种人,蹲茅坑都可以发现七八条绝对真理呢。
我们边聊边去到街上。县城的夜市已经很热闹了,街头巷尾,这儿一摊,那儿一桌,人们赌着兴,快乐地碰杯豪饮。玻璃杯的“砰砰"声和开啤酒的“嘭”的声音,在这迷离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悦耳、浪漫和动人。湘子紧张地拉了拉我的衣服,示意往黑暗些的地方去。亮光中她是很容易暴露给熟人的。我懂她的意思。
我们就沿着河堤走。河堤上虽然乘凉闲谈的人多,但大部分是老爷爷老奶奶,眼睛花花的,把大客轮的探照灯当萤火虫,所以既便熟,怕也看不清男青年手臂下的女孩湘子。那些老人摇着蒲扇在说故事,说的是五百年前朱元璋打陈友亮,就驻扎在这个县城。然后就是朱元璋在繁忙的军务之外留给这个县城的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风流韵事。首先是和邓婆桥卖肉的胡屠夫的老婆眉目传情,发展到通奸;之后和县委书记的女儿暗送秋波;最后竟然把王家的寡妇纳了妾。整个一花心萝卜。世事沧桑,虽然已经是年代久远,但大家还能够说出很多精彩的细节来,好象当初他们就站在朱元璋的身边。唉,皇帝谁不想当,朱元璋成份差,属
于贫下中农那一类了,也难怪大家都敢拿他开涮。我和湘子时不时忍俊不禁,会心一笑。特别是当一个老太太说朱家皇帝一进胡屠夫家门,就抓住了他老婆的手时,老爷爷就严厉地指出她不可宽容的错误来,不是抓的手,是抓的脚。她的小脚。我和湘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感到我们这个县城的老人家是很尊重历史一丝不苟的。几百年的事情在大家一代承接一代的传说中,估计是不大会走样的。朱元璋留下的把柄精细到这种程度,难道我们不应该全部接受吗?
天空中洋溢着湛蓝的色彩,繁星满天,湿润凉爽的晚风掠过这座幸福的小城。
我把手搭在湘子的肩上。最初她的肩有一丝颤动,这丝颤动像电流,传人我的身体内,在我心里涌出一些甜蜜的感觉来。这在我和所有女孩的交往中是史无前例的。
我没有理由不认为这是我最快乐的夏天。轻松、自在,被人簇拥,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她怀着尊敬和初恋的心情听你海吹,这样的生活在我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是一种多么温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