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寒冬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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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床前坐下,一双亮灿灿的眸子看着我,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勺子舀起一勺,又在空中晃了晃,送到我嘴边来。
我往后缩了缩,看着他问道:“你是谁?是你救了我?”
他点头,他指指自己的喉咙,对我摇摇头。
哦,原来是个哑巴。
他微笑,仍是举着手持着勺子却没有说话,我闻到麦冬,黄芪与熟地的味道。前者安神,后二者配合气血双补。最后,我还闻到冰蚕的味道。
冰蚕之属,千金难买。实在是珍品,不喝白不喝。
于是我就着他的手喝下药,满口药味四溢,苦涩不堪,只能忍着不吐出来。我爱毒,可毒花至香,毒药至甘,从没有喝过这么苦涩的药。
他又舀一勺药伸手过来要喂我,我连忙摆手说:“我自己会喝的。”他才把碗交给我,我囫囵吞下。
那苦涩的味道过了好久才渐渐退去,我擦擦嘴对他道谢,他笑眯眯的,看的我有些不大自在。
这时,门又被推开,未见其人,却见其声:“醒不了就是醒不了,你又何苦天天来看?我说你身上这么多事,要找的人一个都找不到,怎的就这么闲呢?……”女子的声音,很清亮。
我看着来人,那是一个年约二八的少女,一身布衣,却掩盖不了俏丽的身材,虽容貌平平,一双亮灿灿的眸子却是顾盼生姿。她的手中捧着个笸箕,笸箕上放着晒干的麦冬。
她念叨着走进来,突然见我坐在那里看她,愣了愣,然后道:“呀,你醒了?我还道你就这么睡下去了……”
我眨眨眼,看着他们俩:“这里是哪里?我昏迷了多久?”
那女孩指指哑巴,道:“秦公子说话不方便,我来说吧。”
哦,哑巴姓秦。
我身处的地方名叫凤去村,是扬州城附近燕南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女孩名叫烟花,是当地人。
那天晚上,我上的那座荒山就是落华苑一旁的燕南山,被尘儿刺了一刀后,落入山上的瀑布之中。顺流而下,就是凤去村。
十五日前的早上,这不会说话的公子路过,在河水边发现了我,村里的人把我救了起来。
我昏迷了有数十日,低烧不断,胸口伤发炎数次,弄得半死不活,最终哑巴还是帮我捡了一条命。
烟花看了眼哑巴,没好气的说道:“秦公子原本不是本村人,有要事在身,为了救你耽搁下来,我说呀,真没见过这么多管闲事的人。”
哑巴恍若未闻,悠然取出一柄折扇,打开晃悠。扇面上,两朵硕大的牡丹花开的艳丽,旁边题的两句艳词让人汗颜: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素衣白衫,配上这么香艳的扇子,实在有些怪异。
我突然发现很多人都有这种癖好,寒衣种菊,字艳菊,这人种牡丹,难道字牡丹?
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得笑了出来。
他看着我,我道:“秦公子不觉得天凉吗?”他用扇子遮住半张脸,眼睛半弯起来,摇头。
烟花在一旁道:“他是大夫,仗着医术好,穷折腾也不怕。”我转头对牡丹公子拱手道:“谢秦公子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文绉绉的话我好不容易憋出来,自己也觉得怪异。看着对面那位始终笑脸相迎,倒是烟花先笑了出来:“你才多大呀,说话这么古董,怎么听怎么怪。”
我笑笑,她又道:“你是哪里人呀?”我想了想,说:“我从小离家,原来的家在什么地方,不记得了。”她点点头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们可以找人托话给你的熟人,你消失定会有人担心的。”
说熟人,好像只有寒衣与尘儿。我挤出一丝笑,对烟花道:“我居无定所,在扬州无亲无故,你不必为我费心。”她不再多问,只道:“那好吧,秦公子在这里照顾你,你安心养伤,秦公子的医术好,相信你很快就会痊愈,有什么需要的来找我好了。”
烟花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眸子闪闪亮亮的,明媚无比。
我回过头,牡丹公子也在看着我,他眼睛眯起来,就像只……狐狸……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黑暗……
在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了好多好多孩童的笑声,清脆悦耳。
一个小孩子跑出来,一下冲到我面前,狠狠抽了我一耳光。我却不动,只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他。
他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我尖叫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去死啊……为什么?!我恨死你了!”
这时,一群孩子们都跑来,他们拉着那孩子一起跪在地上,哭着朝我磕头,磕的头都破了,血流出来,越流越多,蔓延到我的脚下。
我却还是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胸口憋的十分难受,却连闭上眼都无法做到。
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一双双空空的小黑洞……
莫非……这里就是地狱?
我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呼吸,窗外一轮残月,斑驳云影以我从没见过的速度飞马而过。
最近奇怪的梦可真多。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在那简陋的小屋中养伤,每天喝着奇珍贵的汤药,用大多数时间看着角落里的那盆首案红发呆,那些日子倒也过得很快。
奇怪的是,为什么过了花期的牡丹,仍然能开得如此灿烂?
牡丹公子始终都没别的表情,一天到晚都笑的非常开心。我也多次向他道谢,他笑,问到他的名字身份,他还是笑。看久了,就觉得这人好像特没心没肺。我也再没去问过关于他的事了。
我始终想着昏迷前尘儿说的话。
雨红死了,难道是寒衣杀的?如果是,那又是为什么?欢儿说,是因为我。
……那天雨红说:“大公子,我们都以为您给不来了呢,叫非欢去找您,您都不来。
……不知道,我看他心不在焉的,一会又不见了……”
那么,她是最后一个看见我,和我说过话的人。我离开落华苑,寒衣若念一分情,就会来找我。
心里很混乱。不,这不可能。寒衣若不找我,更没必要杀人。
他不可能因为我杀人。
我怀疑起尘儿的话,是否都是真的,是否是为了除去我找理由?他有多少话是真的,或全是假的?
尘儿这个疯子,欲加之罪。
这样的话,那句“欢儿公子”也是为了刺激我?事到如今,我仍认为,寒衣不可能这么对我,他不会让我去接客,去和别的男人做那些肮脏的事。
现在去想这些也没用,我需要暂时的宁静。我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既然已经选择离开,就要想明白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可是寒衣,我开始想你。
不出几周,我的身体就痊愈了。
出了那间房后,我才发现原来这是一间荒废了的房舍,我住的屋外其实还有两件房,房外有一个院子,长满了野草。
听烟花说,它多年前就一直没人居住,很久都无人问津,或许屋子的主人在数年前的乱世中就死了。
村民们脾气很不错,听说我无处可去,都欢迎我住下,还纷纷给我准备衣被。
我喉口有些涩涩的,说不出的感觉,很久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待遇。
我最终选择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牡丹公子原本不是这个村的人,但自从我表示要住下后他就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于是我们一同住进了那座破房舍。
……有一天,我和他在简陋的屋舍中面对面坐着喝茶——
“秦公子哪里人?”我拌着杯中的毛峰问道。
他“啪”的打开扇子,扇面上硕大的牡丹对我摇晃着。背后窗外的吹来阵寒风,天已入深秋。
我笑,喝一口茶水:“恕我驽钝,莫非秦公子是洛阳人?”他把扇面扇动的很快,头发都飞起来几根,点了点头,笑。
我又道:“公子行医几年了?”他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七’,我讶道:“可巧可巧,我和公子一样。”他看我一眼,目露思索,笑。
我再道:“听说秦公子要找人?从洛阳找到扬州,不容易啊。”他点头笑,脸像阳春三月的湖光水色放着光彩。
真的很想看看他除了笑以外的表情,于是埋头喝了口茶,猛烈的开始咳嗽。
他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但这变化比意料的大。
他站起身,疾步走到我身边帮我拍背,他还想点我厥阴俞帮我止咳,被我制止了。
“让秦公子见笑了,我不小心罢了,让秦公子这么担心,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起抬头,猛的吓了一跳,他的脸距离我不足一尺,愣神地看着我,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皱眉,用无声的口型说道:“不要这么叫我。”
我也愣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有和人交流。
他的手还放在我的背上,我往前挪了挪,他放下手,坐回我对面,又拿起茶杯,仿佛极渴般给自己灌着水。
半天,他终于放下杯子,我看得有趣,于是指着地上的案首红冷不防道:“牡丹牡丹,秦公子很爱牡丹吧?那我想‘秦牡丹’这名字定是会合公子意的了。”
“噗——”来不及看他的表情,我就变成了落汤鸡。
我抹了抹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合上杯盖,面无表情的递给我一块丝巾。
……“你要帮我洗一周的衣服。”
他拿起扇子飞快的闪了两下,点头,展开一个笑容,极其的灿烂。
就像墙角,那在严冬中也仍然盛开着的牡丹。
从此后,我叫他秦牡丹。
院子门口有一条小溪流过,水是从那条河中分出来的支流,穿过了一整个村子。
我平日无事,拿麦粒泡在曼陀罗酒中,再扔到水里,便能收回大片大片的鱼。
我迷恋这村子里淳朴的气息,这在落华苑是感觉不到的。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兀自在溪水边升起篝火烤鱼,招呼来秦牡丹。
我指地上已经开始飘出香味的烤鱼,转头道:“这里的鱼味道很鲜美,前几日本就想叫你一起尝尝的,可你总不在。”
他一袭白衣,风吹过来,飘飘然。他手中拿着一只翠玉壶,身后是落光了叶的梧桐树。他笑着走过来,对我举了举酒壶。
我拍拍地,他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酒壶,我闻了闻,佳酿飘香。我道:“这是不是绍兴的景德花雕酒?”他点点头,张口:“你也懂酒?”
我笑笑:“我不喝酒,但我跟了七年的主子却爱酒,我自然多懂了些。”递给他一条烤熟了的鱼。
“用这个下酒,定是美味。”说罢就喝了一口清酌,满腹留香,回味无穷。果然是绍兴老字号,做出的佳酿自然比平常花雕醇厚的多。我叹道:“这里景色不错,又有美味,若在平时实在是享受,可天寒地冻的,溪水都快结冰了。”
我放下手中的鱼,抱起膝,注视着那条溪水。虽然冰冷,但里头仍有游鱼。不知为什么,我最近老爱盯着这里看,我总觉得,这里适合夏天。
胃突然痛起来,我咬着嘴唇不敢动。
我胃不好,惧阴,平素也不喝酒,姜汤的味道难以忍受。研医后有时配些药驱寒,伍附子有毒也是必不可少的。卧病期间发现我的汤药越来越苦涩,里面荜澄茄与山奈的分量日日加重。
侧面,我感觉到秦牡丹默默看我的视线。我转过去看他,他仍微微笑着,月光下,他的双眼就像一潭水,波澜无惊。
手很冷,火的温度也无法温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