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夜长春梦短,人远天涯近。  第六十七章 渺渺箫音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47  更新时间:15-01-18 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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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下半月的一个夜里,铭琇在书房西屋,邺洪基在东屋,二人才刚卧下。屋外夜凉如水,微风拂过枝头,带出几声沙沙的轻响,吹落几瓣半萎的残花。
    一缕箫音,犹如从天而降,飘飘渺渺,在院中响起。箫声很轻,弱得仿佛游丝,让每一个知音人为之担心,这箫音会不会在下一个音节就突然断了。可是,任凭他人的猜测和揣摩,这缕箫音却始终细弱而绵长,颤颤巍巍地游走在天地之间。
    深深的离愁,淡淡的哀伤,低沉的乐音久久地在小院中环绕。暗哑的泣诉之声,就像一只失群的孤雁在寻找同伴。
    下弦月从东半边的天空中露出脸来,将光洒满了整个院子。虽然只有半圆,却依然明亮而高远。风儿停下了脚步。他不愿在这箫声中穿行,唯恐乱了音韵,惊扰了吹箫之人的宁静。
    矗立在园中的太湖石,也是一位听者,正屏住呼吸,若有所悟地欣赏着夜的寒凉、月的寒凉、箫的寒凉。石座下、墙角边,一簇簇新植的玉簪花,在深秋的月夜中,默默地绽放。她们也在聆听,也在感悟;聆听秋的萧索,感悟心的寂寞。
    月光还撒到了她的床帐上,帮着绵绵不绝的箫音,向帷帐之中的铭琇,诉说离愁。箫声虽弱,却极易入耳。罗衾锦被中的铭琇,尚未睡着,仍是闭眼,只静静地听着,全神贯注。待一曲《忆故人》奏罢,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脸颊上绽开了笑颜。推被、起身、披衣、挂帐、屐鞋、下床,走到窗前,打开了西屋所有的窗户。
    顾不得夜凉如水,顾不得风露侵扰,没有回床上躺着,没有传唤侍女,只是披了件单衣,独自一人静静地趴在窗台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守候着什么。没多久,《天净沙》清静悠远的曲调,隔空而来。铭琇的眸中瞬间放出异彩,双臂不自觉地撑起身体向窗外探去。她情难自禁,想去寻找着箫音的来源。
    还没高兴多久,一条强而有力的臂膀,从腋下揽住她的身体,将她拉了回去。打横抱起铭琇,邺洪基转身,将她放回床上,重新为她盖好被子,掖紧被角。刚做完这些,就听见了几声喷嚏。他坐到床沿上,从枕下抽出丝帕,为她擦拭鼻翼和嘴角。
    一只凉凉的、柔软的手,攀覆上了他的手背,轻轻推揉着。“别关窗好吗?多动听的箫声啊!你在这儿坐坐,陪我听一会儿。”
    “听箫可以,不过得关上窗户。深秋夜凉,夜间的露水又重,别做下病了。”说着他拿开了盖在他手背上的小手,径自走到窗边,将她才刚打开的窗户又一扇一扇关好。最终,还是留下了正对月亮的那一扇窗。邺洪基转回身来,看着铭琇的笑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去了一趟东屋,从罗汉床上拿了件厚实的大氅披上,又回到了铭琇的屋里。见她听箫时出神的样子,便不再说话,缓缓地走过去,静静地在她的床沿上坐了。
    皎洁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入屋内。蒙蒙的月色,笼住了铭琇的床架。邺洪基放下了半边的锦帐,却怎么也不舍得放下另外的半边了。
    月光照在铭琇白净的脸上,泛出一层忽明忽暗的、淡淡的光晕。那一刻,她的容颜,圣洁而高贵。他不是没见过月光辉映下的铭琇的脸,只是那几次,她都睡着,阖上了灿若星辰的眼眸,不似今天这样,鲜活而灵动。邺洪基忍不住多看了铭琇几眼。
    《天净沙》的曲声,吟吟地传来,听来虽弱,却袅袅不绝。箫音柔和而深沉,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二人仿佛入定一般,感受着这一刻的美。秋的清,天的净,夜的凉,月的洁,风的别凄,箫的离愁,石的淡定,花的恬静……。
    铭琇呆呆地注视着月亮的脸,邺洪基痴痴地注视着铭琇的脸。月光白得皎洁,面庞白得晶莹,二者相映成辉。怨不得,有人说‘美人如玉’。这必是在月下才能得出的绝美比喻。
    她的双眸中,各有半轮月华,照着漆黑的眼,亮了生命的光。心里似有所想,睛中华彩如流萤飞舞。不经意之间抿了抿双唇,瞬间充盈了血气,唇瓣越发红润了起来……
    一片温湿覆了上来。没有焦躁,没有急切,在《天净沙》干净清明的乐曲中,邺洪基极有耐性地舔舐着铭琇的唇。温暖,润泽,轻柔,舒缓,一切举动都只是在浅尝和玩味。就像一个吃糖果的孩子,只是含在嘴里,让甜蜜慢慢化开,馨香溢满口腔,甘甜直入心间。
    铭琇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躲避,任他啄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个男人对她,比家人更加宠溺。那是爱吗?铭琇不敢肯定。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无法相信。但即便是爱,于她,可能也只是另一个背不动的包袱。
    不像前一次的反抗,也不似前一次的顺从,虽然她不动声色,邺洪基还是觉出了些许变化。哪怕是亦真亦假,哪怕是若即若离,对于她的不同,他仍是暗喜于心。于是,他尝试着,舌尖轻轻向前,寻机,从唇缝齿隙中探了进去。
    这一次,再不鲁莽,再不唐突,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是相约?是邀请?她没有拒绝,便是默许。于是,他的舌拥着她的舌,在唇齿之间,翩翩起舞。
    仿佛箫音一般淡雅悠长,邺洪基的鼻尖嗅到了一缕销魂蚀骨的幽香。幽香丝丝入髓,非沉、非檀、非龙、非麝。像极了永王书房的藤蔓,让人魂魄清明;又如同佛寺冢院的花草,使人意志沉沦。似是而非,兼而有之。
    只在清明和沉沦间,不知过了几时,一曲《天净沙》悠然终了。余音飘渺,绸缪在双耳之畔,缭绕于梁柱之间,无声有声,半梦半醒。
    缠绵缱绻之际,二人相视无言。虽无言无声,却没有隔绝彼此的心意,目光始终往来交流。一言一语,一问一答,邺洪基用眼眸和唇舌,向铭琇倾诉爱意、表达真诚。……直到另一曲《妆台秋思》随风度来,停驻了许久的时间,才又继续流逝起来。
    适才不觉,铭琇的心底,微微一动。一瞬间,她惊着了。心中有惊,眼里便露了怯。眸中的华彩褪去,眼里的睛光恍惚,望之不再清澈,竟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纱。
    察觉到了铭琇的异样,邺洪基的心底浮起一丝隐隐的痛楚。就如同手指关节处的细小伤口,虽不剧烈,却清晰而敏感。时时刻刻,痛痒难当。纠缠无益,于是,他解开了舌间的缱绻,松开了唇间的缠绵。心不甘,意难平,毕竟无法放下。于是,便在她的唇角,又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铭琇看到了邺洪基眼中的痛楚。那一瞬间,他晶亮深邃的眼睛里似有一道裂纹豁然。这道一闪而逝的豁口,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心兀自在痛,可铭琇始终没有言语,只是怔怔地,一脸愧色。箫声黯幽,反反复复,演了一夜的离别,也在铭琇的心中,灌注了一腔浓浓的愁绪。
    见她内疚,邺洪基倒有些释然了。他轻轻地拍了拍铭琇的肩,又俯下身,以额角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以脸颊摩挲她的面庞,嘴角噙满了笑意,像是在逗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铭琇不再发怔,却仍是沉默。邺洪基便故意引她说话,“竟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只知第一首是《忆故人》,第二首是《天净沙》。却没听出来,这第三首,是什么曲子。”
    “这第三首,是《妆台秋思》。”铭琇柔声开口。也许是不愿打扰这箫声,她的语音弱得只在床帐里才能听见。
    “是女子思念丈夫的乐曲吗?”邺洪基笑着调侃。
    浅浅一笑,铭琇开口还击,词锋犀利。“不是。这首《妆台秋思》,说得是远嫁的女子思念故土而不得归,类似于《昭君怨》的调子,也是……”
    “呼韩邪单于对王昭君不好吗?她究竟在怨什么呢?”铭琇的话还没说完,脸色铁青的邺洪基就打断了她。“依我看,还是《明妃曲》写得有见识。‘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因为铭琇的一句话,邺洪基的心绪变得非常暴躁。言语中的怒火,焰炽熊熊。
    静默了半晌,似在思虑什么。终于,铭琇冷冷地开口。可是,她非但没有设法灭火,却将滚油,向着怒火,泼了上去。“若是明日,我家人来此地接我,你会放我回去吗?”
    邺洪基拧紧眉心,双目几乎竖起,死死盯着铭琇毫无表情的脸。右手握拳,骨节咯咯作响。
    衾被中的铭琇,抬眼,望向了天上那半轮明媚、却无比寂寞的弦月。他的反应,已经清楚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虽然答案早在意料之中,铭琇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一问的。
    片刻沉寂过后,邺洪基站了起来,似乎是要走,却又转回身来,重为铭琇掖紧被角。睛光冰冷,就如同一把闪着耀眼寒芒的匕首,等待着嗜血的时刻。“睡吧。再睡一会儿,天就亮了。你身子不好,当静养,以后少听这些悲悲戚戚的声音。”他语气和软,却没有温度。说完,随手放下了另一边的床帐。
    隔着床帐,铭琇听见‘砰’的一声,帐中立时暗了下来。他关上了窗。从窗棂合上的巨响,铭琇就能感知他心中的忿恨。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还未消停,书房那头,传来了一弦琵琶。曲声铮铮,铿锵有力,急行急停。只在每一段折弯处,稍稍放缓速度,转身,亮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又即刻往下一段进程奔去。像是一个无畏的征人,行走在崎岖艰险的旅途上。
    铭琇辨得清楚,那是《蜀道行》的乐曲。演乐者十指灵活,而手势却没有展现出多少技巧。声音充满力量,每一次弹、挑、轮、扫,都将弦丝极张到绷断的边缘。他在弹曲,更是在宣泄。激扬的琵琶乐声中,充满了怨恚、嗔怒、忿恨,一波一波地冲向回荡在小院中的深沉柔和的箫声。
    激烈残酷地绞杀随之展开。琵琶声气势汹汹、喊杀阵阵。箫声转低而下,避开锋芒,弱得几不可寻。只在琵琶高亢乐音的缝隙之间,隐隐约约地一闪而过。几番追杀之后,琵琶声的杀气,已经渐渐弱了下去。反观箫声,虽然低沉绵软,但总是清晰地出现在琵琶强音的间歇之处。铭琇不必费力,便可轻易辨别。
    更有甚者,箫声不失时机地响起,打乱了《蜀道行》原本的节奏。绞杀无功,又有几次险些错了节拍,琵琶声越发焦躁起来,节奏较先前又快了许多。箫声一直不断地侵扰,琵琶每每以强音奋力迎击,却每每攻不到要害,反而总是被箫声寻到弱处,击个正着。
    终于,《蜀道行》的节奏被打乱,气衰势竭的败迹显现。失律的音乐就像失控的军队,一击即破。胜负已然分晓。只不过,不甘心就此认输的主帅,还在苦苦支撑。……忽然,两声尖利的弦音几乎同时响起,琵琶弦丝不堪重负,终于绷断了。
    琵琶声绝,箫音重又悠悠地飘荡开来。听不出半点胜者的荣耀,也没有对败者的一丝怜悯。仿佛方才的大战从未发生过一般,依旧平平淡淡,无悲无喜。
    这样的结局早已想到。铭琇平静地翻了一个身,稳稳地沉入梦乡。邺洪基抱着断了二弦的琵琶,一直怔怔地呆坐着,直到日出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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