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引  第五章 伤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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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的时间里似乎总是会有一段时间觉得很难受,没有来由的烦躁。整个天地好像就剩下他一个人,困在这里,天地似乎都围着栅栏,周围的一片都死过去了,一句话也不说,就留着他在这世上折磨。
    所有的人都死了么?
    是不是就剩下他一个喘气的了?
    他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
    初春还没有撤走的地摊上,被他来回的走出了印子,他微微笑着,侧眼瞅着木架上的青花瓶子。鼓鼓的瓶肚,窄窄的瓶口,斜插了一枝半开的梅花,走过去,抱起来,还有半翁的水,咣当咣当的水声,他高高举起来,冲着山水图的墙壁,猛的扔过去。
    瓷器破碎的声音一瞬间充斥了耳膜,他听着大大的呼出一口气,心里仿佛随着瓶子的碎裂忽然开朗了一些,咯咯的就笑了出来,看着还没有完全碎开的半个瓶底,弯腰捡起来,抡起胳膊,使劲向墙上又扔了过去,不一会儿,地上都是细碎的瓷器碎片了,碎到扔起来也没意思的地步,他却是扔累了,揉着发酸的胳膊,慢慢退回软垫上休息。
    外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侍候在门外了,听着屋子里渐渐没了声音,打开门,跪在地上,捡地上的碎片,尖利的陶瓷碎片,细小,有的如同沙粒一般,刺进膝盖里,血水透出裤子,在地上聚了一小滩。
    他倚在椅背上,侧着头看人收拾。
    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沙漏里金沙悄无声息的流逝,窗前的小风铃“叮当”响了几下。
    屋里的陶瓷碎片已经收拾了过半,一直跪着,膝盖里的小碎片蜂窝一样,血珠子滴答滴答的掉在地上,仿佛觉不到疼一般。
    “滚!”
    他有些累,声音也有些疲倦,说了这个字以后,便不再言语,就懒散的躺在椅子上,没有骨头一样。
    地上的人迟疑了一下,身侧的手攥了攥,尖利的碎片刺进肉了,血泉涌般冒了出来。
    屋子里渐渐的有些血腥气,他仰面躺着,看着虚空里,不知道想什么。
    地上的人没有动,跪在原地。
    已经被割了舌头,刺了眼睛,也还是这么执拗么?
    “出去吧,和你妹妹过安生日子去吧。这身子也不差她那点熏香毒了,你只这一个妹妹,我自己作践自己与你无干系。”
    慢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到窗前,倚着窗棂,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人,眉头拧起来,“你怎么还这般执拗?若令堂在世,必会好好骂你一顿的。老人家年事已高,强留也是徒增病痛,我不过是缓解了病痛,让她安享几天罢了,哪里来的什么该死的恩情?你看——”他微微笑着,瞅着窗外,“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地上的人依旧不动,他有些恼了,这人怎么这么不同情理!
    “是了,你是怨恨我的吧。”他恍然大悟一般,“你放心,阿暖应是被狐狸接过去了。”
    跪在地上的人微微的一震,倚在窗边的他微微的笑出声来,“阿暖倒是没有说错,这天下对他最好的确实是你这个哥哥了。”
    地上的人猛的抬起头来,已经盲了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窗边。
    他歪着头看那人有些可怖的脸,倒是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反而咯咯的笑出声音来,“我可是好看?阿暖说我看人一眼能要了人的命,我看,倒是未必呢。”
    他这样说着,声音轻快,仿佛还是在和小侍女斗嘴一般,春天刚到,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进来,他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眼睛里发着光,声音轻柔,里面仿佛带着春天的暖意,春风般话语。
    “哥哥哥哥,你可知道那个人?”妹妹挨着窗边,脸色苍白,眼睛出奇的亮,“那个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像春风一样,让人温暖。”
    是这样的人么?
    跪着的人抿着嘴,不说话。
    “那个人,那个人……”妹妹哭泣着,“那个人明明都知道,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借着他迷惑君王,祸乱国家,他都知道,可是那天他说,他说,他说,他谢谢我陪着他,他还了人情,他被他们,他们——”
    底下的人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他仿佛还在回忆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侍女。
    昏暗的牢房里,他有些累,茅草堆里想睡,外面士兵在叫嚷着,他睁着眼睛睡不着,身上又疼的厉害,有些眩晕。
    朦胧中,有人摸过来,抓住他的手,他叹了口气,任由人抓着,自然的把腿略略打开些,半晌却只听着女孩子哀哀的哭声,勉强睁开眼睛,圆圆的包子脸,一脸的眼泪鼻涕,啊,小侍女,他想笑,哄哄他,却不想一动身上疼的厉害,只咧了咧嘴,“阿暖,你怎么来了?”声音有些沙哑,他也只觉得嗓子疼,沙子含在嗓子里一样。
    小侍女蒙的扑在他的身上,死死的保住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只觉得身上被这一撞击散架了一样,拧着眉头,两只手放在两侧,身体尽量的往后退,“阿暖,阿暖,你离远一些,这里脏的很。”他这一说,少女却哭的更厉害了,他只觉得她的眼泪如瀑布一般往外涌,贴着胸口,一片温热。
    窗外的风铃“叮当”响了一下,地上的人还在那里跪着,两个人一站一跪,不知道过了多久。
    地上的人已经哑了,如何能说话?
    ”我却是弃了阿暖,做了一回负心人,可跟了我,你怕是更不放心吧?”,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如这般一天天的死过去,谁也没法子的,你放心,是肯定活不成的,不用脏了你的手替你的宝贝公主出气。你何必非得看着我死?我怕我死了,你就走不出去了,阿暖就你一个哥哥,你到没必要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浪费了性命。”
    跪在地上的人终于站起来了。
    他送了一口气,看着这人慢慢的起身,弯着腰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了,然后,收拾了屋子,慢慢的退了出去,如来一般悄无声息。
    看着门慢慢的关上,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于,眼不见心不烦了!
    白色的长毛地毯,有些暖,他高兴起来,干脆躺在了地板上。
    大概是因为下落的有些猛,他头微微有些些的晕。把发带拉掉,幅度很大的晃晃脑袋,故意把头发弄的,他的头发保养的很好,衬着白色的软垫,泼墨画一样。他就躺着,觉得头发凉凉的,说不出的舒服,于是把脸在头发上来回的磨蹭,像极了一直撒娇的小狗。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一个小细缝。
    迎面的风有些冷,微微带着泥土的味道,门前趴着一个人型物体,全身确实淋透。一只泥巴手伸出来,颤巍巍,细瘦,竹竿子一样。
    大概是拼尽了力气来这里吧,可是说了一句话就晕倒了,真是得不偿失啊。如果不晕倒的话应该会说什么呢?歪着头想了一下,又忽然觉得首先是自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难道说“我这里就我一个活人,我救了你也活不了的?”
    外面的吵闹声音越来越近,叫嚷嚷的,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他皱了一下眉,从地上爬起来,拢了拢衣服,走到门前。
    门前的小孩子,一身的泥泞,小小的一团,窝在门前,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了脸,小胳膊小腿,细瘦如同麻杆一般,衣服不合身,露出半截手臂和小腿,泥巴掩盖着,似乎看的见青紫,必是被人捆了,挣脱了才跑过来的吧。
    昏了头,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门口聚集了人,堵在门口,不敢进来,在门口商量着。
    他冷笑着,迈过门前的小孩子,下了台阶,踩着鹅卵石子小道,到了门口,没有任何预兆的,慢慢的开了门。
    深红色的木门打开了,外面是二十几个男子,穿着家丁的浅蓝衣服,扎着白色的短头巾,手里拿着棍棒、绳索,分明来拿人。
    门开的一瞬间,原本嚷嚷的众人,一下子静下来,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门口。
    他就站在门口,门大开着,他细长的身形立在门口,脸上神色平静,好像看也没看他们,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微微的侧了侧身,仿佛是让人看的更清楚一些。
    大开的门里,缩在门边的,可不就是那个小野种?
    太子殿下的侍妾和人私通,有了野种,如今被太子妃殿下查了出来,本要绑了狗男女和小野种一块杖毙,没想到,却被那贱女人咬断了绳索,跑了这个小野种到这里!
    年纪轻轻的小家丁,哪里把府里人人鄙夷的男欢放在眼里,太子府向来规律严明,哪里是谁触犯的了的?!挽了胳膊,拿了绳索就往门里冲。
    立在门口的那人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的表情,见他从人群中冲过来,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甚至还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年纪轻轻的小家丁已经见识过了风月,被他这一笑,险些失了魂,下台阶绊了一跤,身后那人,咯咯的笑了出来,少年人管不住嘴,红了脸,狠狠的望过去,嘴里小声的骂着,“贼娼妇,贱男欢,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
    市井小无赖的骂法,依仗着亲戚在府里当值,欺压惯了人,除了正经主子,谁也不放在眼里,如今从外面买办刚回来,受了老家仆的责难,正巧借着这个机会显显威风,出出气。
    他说的声音小,后面的人确是听见了,门前稍微年长的家丁如今已经是雪白了脸,脸上血色全无,腿哆嗦的不成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后面的家丁面面相觑,“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还立在门口的人却是神色如常,扭过头来,看跪了一地的人,反而笑起来,“这如何使得,这礼我可受不起,您快起来!”说着,微微往里侧了身子。
    明明这人说话客气,相貌也极美,和颜悦色,偏偏小家丁已经不敢再向前一步,刚才还血气上涌的脑门仿佛一下子冷静下来,看着门外跪了一地的人,只觉得冷汗从脊背上流了下来。
    这该如何收场?
    谁也没有说话,他依旧站在门口,周围跪了一地的人,门庭口,小孩子还窝在哪里,哆哆嗦嗦,进气少出气多。
    这个一向清静的小院子里,如今忽然热闹起来,从远处运来的竹子还泛着黄,透着新绿,因着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原本就不记得穿鞋子,刚才也忘了穿鞋子,刚才在门口站了一会,脚底下这才觉出凉来,倒是记得冻疮的教训,就缓缓的坐在了门槛上,后背倚着门板,抬起脚,握在手里慢慢的捂起来,这么一大帮在这里跪着,他倒是出不去了。
    他今天心情好,平日里懒得理,这次倒真要看看能闹出了什么事情来。
    远处,是谁急匆匆的赶过来了?
    是了,老管家。
    这种时候男欢使权的戏码,总是要有个压得住场子的出来调节,日子久了,他倒忘了。
    老管家气喘吁吁的赶过来,还没有走进,就“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一路跪走了过来,到了门边,也不说话,“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他坐在门槛上,觉得脚握的有些暖意了,才抬起头来,就看见老管家一脸眼泪汪汪的看过来。
    “扑哧”一声就乐了出来。
    这一乐,老管家面上一喜,赶紧回头厉声吩咐着,“赶紧的!滚回去,别碍了公子的眼。”
    呼啦,二十几个人瞬间即不见了,跑的当真是快!
    只留下院子里的愣头小子,低着头,依旧跪着。
    老管家气的浑身哆嗦,一个起身,伸手矫健的飞身起来,来到院中,一个飞脚踢过去,“还不快滚!”,被狠狠踢了一脚的小家丁摔得鼻青脸肿,抱着头飞一样的跑走了。
    老管家这边踢完了人立刻又来到门槛,重新跪下,低着头,不言语。
    他侧身倚着门板,头也依靠在门板上,细细的眉眼带着笑意看跪在地上眉眼泛白的老人家。
    “你终究要给我磕三个响头的嘛!”
    老管家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含在眼睛里,又逼了回去。
    被掳到都城的少年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年轻的管家还是是小侍从,趾高气扬的看着这异常美貌的乡下少年,“你这个土包子!赶紧出来洗澡!还真以为我当你主子给你磕三个响头啊!”。
    乡下的土包子却是有脾气的,小腿从被子里伸出来,一脚踹了出去,看看踹中了年轻管家的命根子,疼的他挨了半截身子,在地上躺冷汗,土包子得意的笑着,笑了一两声,听对方疼的嘶嘶抽气,又不免后怕,从床上趴下头来,细长的眼睛好奇的看,猛然对上年轻管家愤怒的眼睛,吓得连忙后退,“咚”,脑袋撞上了墙,看着捂着脑袋拼命揉的土包子。
    年轻的小侍从不无得意的插着腰骂着,“你这个土包子,不知好歹,我们主子看重你,是你的福气,拿什么乔?!”
    如今,乡下土包子坐在面前,依然成了美人,年轻的小侍从,平步青云,荣升为管家,只年纪不大,白了华发,加了个“老”字,老管家。
    他坐在门槛上,看着跪在那里的人,手拖着腮,好奇的伸出另一只手,捉住一根半白的胡子,一使劲,拔了一根胡子。
    他拔了别人的胡子,还一脸的懊恼,“咦,竟然是真的!”
    被拔了胡子的人,忍着疼,抬眼看了一脸懊恼的人,立马又低下了头。
    那人嘻嘻笑着,冲着阳光看了看手里的半根白胡子,阳光下,头发有些透明,软软的,挠着脸上,有些痒,“我如今回来了,你家主子不会为了我寝食难安了,你倒是能宽宽心,不必为了他如此白了头发。”
    他伸出手了,捉住依旧跪在地上的人,把那根半白的头发放在对方的手心上,收回来了手,拍了拍衣服。
    “你起来吧,地上凉。”
    当着他的面,面前的门渐渐的关上了,那人的脸在门缝见渐渐消失。
    “我倒是想养一只猫,我跟他说过,就换了这个孩子吧。”
    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老管家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老管家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神色恍惚的往回走。
    初见面,是个土包子,小主子千里迢迢从远处山上掳了人回来,马车封的密不透风,生怕被人瞧见他。那天晚上,哭的真个屋顶要顶破了,小主子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软语诱哄,就差把天上月亮摘下来哄他开心。
    这样的乡下土包子,有什么好?不就是长了一张魅惑人的脸么?小侍从撇了撇嘴,不屑的看着面前的土包子狼吞虎咽的扒饭。旁边尊贵的小主子一脸温柔的看着他,是不是伸出手来给土包子顺气。
    小主子天纵英才,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定时被一时迷惑了,过不了多少时日,这土包子就走人了!
    正在吃饭的土包子猛的从饭碗里抬起头来,一脸好奇的看着他,被他会瞪了以后,立刻缩了缩脖子,转头跟对面的人说,“你旁边的人生气的时候眼睛就像要瞪出来一样,真吓人!”说着,吐了吐舌头,重新把头埋进碗里,小主子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原本柔和的眼神一下子可以冻死人,他扑通一下子就跪下来,一边跪下来,一边心里暗暗的害怕,这个土包子——
    他从小跟着小主子,从来没有因为某个侍妾而被处罚过,先生教的好:成大事者要轻颜色,重义理。
    许多年过去,越来越安静的土包子仿佛是散着光华一般,这光华随着他的成长越来越吸引着都城里所有的年少。
    如今,他又回来了,过去的人大多散了,就剩下他和几个老骨头,他却又回来了,还是坐了了马车,封的密不透风,生怕别人看到一般。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轮回?
    漆黑的夜里,风刮的有些猛,小殿下在屋里喝酒,他在旁边侍候着,边关告急,好战的蛮夷帝王强要这天下闻名的绝色少年。
    画卷上,轻盈的线条,寥寥几笔,白衣少年独立花间,眉目如画,衣角生风。
    他看着小主人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日清晨,他听着小主人骑着马出了府,又听着偌大的府中,少年尖利的大笑声。他听着,心里忽然**,蒙着被子在屋子里,耳边总是回旋着少年尖利的笑声。
    那一天,小主人骑着骏马,神姿英发,在万民的欢呼声中出使蛮夷。
    宽大的金銮轿上,那人被细细的打扮了一番,金丝银线修成的绸衣,繁华似锦的珍珠头冠,隔着帘子,凭着模糊的样子,已然是倾国倾城之色,人群中发出赞叹之声。
    大道上的人齐声欢呼着,锣鼓的声音响彻天地,他躲在人群中,看他坐的金銮轿驶过,似曾相识的脸上,是他没有见过的神色,这个少年似乎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初见面的土包子,变成了如今的天外仙人,隔得远远的,细细的眉眼,瞅过来,在他脸上转了两圈,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一眼的妩媚春色,他被这一瞅生生的钉在原地,被人推搡着,跌倒,被人踩了手也把也不觉得疼。
    “你旁边的人生气的时候眼睛就像要瞪出来一样,真吓人!”少年清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起。
    他只觉得心底里忽然破了一个大窟窿,凉风从里面呼呼的挂过去,铺天盖地的难过。
    摇摇晃晃的从人群里走出来,他扶着墙壁,欢呼的人群,渐渐走远的仪仗队,金碧辉煌的金銮轿,少年乍现的妩媚春色,渐渐远去。
    这般颜尘色委于红,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初见面的小侍从,自此便很少欢笑,承了管家之职,一日一日的操劳,头发渐渐斑白,和殿下一般的年纪,却仿佛隔了个年龄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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