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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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北平
天微微的带着点青灰色,云淡风清,仿佛有点下雨的征兆。果然车还未到站,天就下起了淅沥的小雨,打在车窗上,竟有着“嗒嗒嗒”犀利的响声。抬起头,望着天空,雨珠落下来好像要滴在自己的头上,呆呆的望着上空,在一片空白中遗失自己。
走下火车,北平特有的那种气息就围绕在自己的身边,清,静,亦是有点悲凉。
望着火车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情景,北平,这个母亲描述一遍又一遍的,自己幻想过一次又一次的城市,亦然的心里极其的复杂,有一丝酸楚,似有点陌生,可一切都仿佛是那么的似曾相识,那么的熟悉,就好像自己从小就置身于这个城市中一样。也是,亦然是从小出生在北平的,但这一次却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踏入北平这座城市,悲哀的是,与它相见不是因为对它的向往,而是自己的追忆了那么多年的身世要在这里被揭开。
“亦然小心!”英泠一把拉住站在月台上发愣的亦然,看着搬运工在面前走过才叹了口气,说:“亦然,好了,别再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了,你不是已经去过香港见过阿姨了吗?怎么?她不是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了吗?”
亦然淡然一笑:“是啊!瞒了我都将近十八年了,她的用心真是良苦,难怪,自我懂事起她就常住香港,再也不肯回来了。”
亦然已经哽咽,不能自已了。英泠看着她这样子,一阵心疼,微皱黛眉,不安的自顾自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唉,也先别管了。到了北平先好好休息一下,你前些日子一个人去了香港,还没歇歇就直奔北平了,看你憔悴的。”
亦然听了心里一阵温暖,感动地点了点头,弯下身子提起地上的箱子,伸手拦了两辆黄包车,直抵六国饭店。
到达六国饭店已经是晚上六点了,亦然依旧是一脸的阴霾,她的思维不断的停留在这件事上,只要一静下来她的思维就滑过去。
英泠叫了晚餐到房间里来,轻轻地把筷子搁在汤勺的上面。在桌旁坐下,等着亦然洗完澡。
一如既往,餐桌上沉默无语,两个人之间就好像隔了一道隐形的屏障,心里都想着各自的事情,虽然是同一件事,但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直到,亦然实在是咽不下去了,轻轻放下碗筷,声音低沉的说了一句:“吃饱了,我先去休息了,你慢用吧。”丝毫没有等待英泠回话的意思,没有一丝的迟疑,转身走进卧室。
英泠望着她清瘦了许多的背影,不由得又是一阵的担心焦急,没想到还是这个老样子,怎么能不叫人担心呢?到底这个家是怎么啦?唉,原本不是好好的吗?都怪那个什么的破律师,把亦然弄了个翻天覆地!
“还叫我慢慢吃,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吃得下去嘛!也真搞不懂,反正也没父亲那么多年了,来北平干什么?那些什么房产的,亦然哪会放在眼里!把自己逼成这样!”英泠自言自语,不知是埋怨亦然的傻还是埋怨自己的无能。
亦然回到卧室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休息”那么简单了。在香港,母亲就算到现在也不肯告诉她关于自己的父亲,只是自己从那个李律师的口中知道了。舞女?哼!真是笑话,自己那个气质端庄的母亲竟会被一个舞女逼回了娘家,还自此都不愿意提一句!亦然真的是想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会逼得她这么做,连来往都不愿意。亦然进入社交界也已经有两三年了,可是她至今都没有碰到过这么一个男人能够让她那么恨,她也没有碰到过这么一个男人,竟然会傻到要抛弃一个上流社会的名媛而去要一个舞女!她现在倒是有点恨自己的母亲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早点告诉她,她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那么措手不及,甚至是心力交瘁了。如果她早就知道,她甚至会连看都不会想看一眼,她才不管那个什么“妹妹”呢!
可是,那到底是她的父亲,血缘是斩不断的,这点亦然也明白。因而她的心还是轻轻泛起了一点涟漪。虽然强烈的抗拒着,但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奇,有点动心的。她好奇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舞女呢?竟然让母亲都放弃了她名正言顺的地位;那他的父亲又是怎样一个人呢?居然可以守着这个舞女一生,连自己的妻女都不要了。
她也真的好想知道,她的父亲除了是个负心汉,他身上到底还有什么这么吸引母亲。她似乎从没有遇到过这样会令她难以释怀一生的男子,即时是曹熙,他也不是。是的,母亲终身都还是爱着他的,如果没有那么深的爱,那么也不会到现在,提起父亲,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冷淡和哀怨,那是一种愤恨,她笑了起来,原来恨和爱是可以成正比的。
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有一种换上衣服就冲出去的冲动。随即,她又倒下来,全身放松下来,虚脱的躺在床上。她极力的压抑这个想法,然而,它还是在她的心中蔓延,像白色的螺旋体一样,轻轻地旋转开,又慢慢的不动声色的侵蚀着她的心,少顷,就像盛开的白色马蹄莲一样,已充斥了她的整个脑袋。她的神经瞬间绷紧,幸而,疲倦战胜了它。亦然还未想办法将这个想法从脑中清除的时候,她就已经累得悄然入睡了。
无可厚非,它也随着它主人的入睡而烟消云散,在空气中蒸发掉,仿佛它从未来过一样。可惜,它还是会回来的,就像灵敏的狗一样,嗅着空气中的气息,迟早还是会找回来的。
晨曦初露,天空只是刚刚透着点红,是冲破云层的晨光将这一点点仅有的温暖射在大地上。秋很少有这样的天气,至少在上海是这样的。比起昨天的阴沉,今天似乎令人开怀了许多。
亦然很早就起了,站在床前。稍稍有点刺眼的光照在六国饭店对面的四合院中,站在高处俯视,北京大街上已早是人来人往的车马行人了。那些杂耍的在街角摆起家当,敲着锣鼓,吸引来往路人。亦然看到有个穿粉红布缎子的小姑娘,扎着两只小辫子,松松软软的盘在头上。她好像是杂耍的主角,看她爬上凳子,又将另一只凳子叠了上去,再轻巧的爬上去,依次反复,她轻巧的动作,引得路人一阵阵的喝彩,虽然是熙熙攘攘,但也看得出他们对小女孩这套娴熟、危险动作的佩服……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一边为她鼓劲,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她,那眼神中有一丝担忧,有一丝紧张,想来应该是她的父亲吧!那是一种温暖,亲情的温暖。虽然卖艺艰苦,可是小女孩一定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亦然站在窗口,看的一有点入神,她真的很羡慕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虽然平穷,但却是幸福的。
等到亦然回过神来,天已亮透,阳光洒进六国饭店的房间,亦然迎着阳光,微微抬起头,注视着阳光,一阵晕眩,仿佛进入黑暗的空洞,思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抓住身旁的椅子,倚在椅子边上,闭上眼,微低下头,缓和了一会儿。它似乎是一种希望之光,照进了她的心底,那颗像是尘封在黑暗多年的心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就仿佛蝴蝶破茧而出的那一刻,瞬间的轻松,舒畅了,那么的充满希望。
“亦然,醒了吗?”英泠敲了敲房门。
“我已经都弄好了,薛齐来了?”亦然打开房门,神情温和地问。
英泠见亦然的脸色恢复了一点,心里一阵欣喜之情,不由得微笑,说“他来了,在客厅呢!过去吧!”
亦然带上房门,跟着英泠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法国进口沙发上的身着一袭黑色长袍,上了点年纪的庭钰楼的掌柜。他就是德叔说的薛齐,陶家在北平最大的产业庭钰楼就是由他来当家的,听说他已经为陶家做了十几年的事了,亦然虽然不太经手生意,但也大多知道些生意场上的规矩。因而,走过去就叫了一声:“齐叔,早啊。让你久等了。”
薛齐赶紧起身,微微弯了弯身子,笑着回答:“小姐早,可是我来得早了,本应该想到小姐刚到北京要多休息会的,是我没想周到了,打搅了小姐和英小姐了。”
亦然微微笑了笑并没有作答,英泠笑着请他坐下,道:“没事,等我们吃完早餐,再谈吧。您先坐会儿,喝杯茶。”
薛齐连连道谢,直到看着英泠和亦然都走进餐室了才坐下。半小时之后,亦然已经和薛齐坐在书房中谈话了。这次亦然到北平来除了要处理她那个“妹妹”的事情,顺便也要看一下这些年在北平的账目,因为亦然近些日子已经开始在慢慢在接触家族的生意了。
“在北平现在陶家有这些产业,最大的两处地产,现都已租给了洋人,还有些小地皮,零零碎碎的,有的闲置着,有的租给了那些小商小贩。一家当铺,还有收入最丰厚的产业就是庭钰楼,在城中有两家。”
“哦?现在所有的生意都由薛掌柜在经手咯?”
“是,各店仍由各店掌柜负责,我管理账目的事。”
“呵呵,薛掌柜真是受累了啊!”亦然似笑非笑。
“大小姐严重了。”薛齐谦道。
亦然翻着账目问:“怎么这当铺的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差?你就没想想办法?”
“其实这几年北平的当铺真不知已经倒了多少家了,我们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不错了的。”
亦然点点头,嘴角微微一抬,不温不火得道:“看来是薛掌柜经营有方啊!”
薛齐不敢怠慢,赶紧站了起来,惶恐道:“小姐,薛齐绝不敢自作主张。”
亦然微微一笑,这个薛掌柜看来还真像德叔说的那样挺老实的,不过,年纪大了,太会察言观色了。
“既然如此,就这样维持下去吧。至于其他的,账目上也没有什么问题。”亦然特意加重了“维持”这两个字。
“那么,大小姐是否要去看看呢?”薛齐试探着问。
想起那件令人烦忧的事,冷冷的答道:“算了,下次吧!”
送走了薛齐之后,亦然坐在客厅中,望着窗外发呆,她似乎是在等待,可是在等待些什么,她却不知道。烦闷地坐在床边,侧着身子,靠在一边,斜着脑袋望向窗外,还是那个小女孩,依旧那样卖力地在演出,初秋的天,虽然不冷,但是秋风习来,到底是不由得哆嗦一下。亦然有点担心的看着小女孩,会不会一闪躲,从椅子上掉了下来,不由得心一紧。淡淡的,那种感觉又上来了,心再次抽紧,好难受。
一阵敲门声……
亦然和英泠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英泠走出房间,开门,是一位安静的女孩。带点惊讶,也带点莫名的看着她。女孩仿佛感受到了这种奇怪,微微尴尬地一笑,问:“请问陶亦然小姐是否住在这里。”
两个人都坐在女孩的对面,仔细地打量着她,甚至使可以说审视,犀利的目光从她的头到脚都游走一遍。亦然有点挑剔的盯着她,因为从她走进屋的一瞬间,她就有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她一定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个舞女的女儿。
只见她身穿一身月白色上衣,宽大的袖子仿佛是半把展开的扇子,领子边的那一排纽扣做得十分精致而考究,腰间又是一排长纽,巧妙地将这女孩纤细的身子展现出来,下身是一条深紫罗兰色的及膝短裙。亦然从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眼,从她细致而做工考究的衣着判断,这一定是个上等人家的孩子。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嘴边微微带着一抹羞涩的笑,一双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有点透着灵气,身材虽然十分的小巧,清瘦,却从头到脚凸现着一种安静的感觉。亦然在她身上读到了一种邻家女孩气息。可惜她什么都挑不出来,至少现在亦然看不出有什么令人不满意的。
小女孩倒被亦然盯的不好意思了,羞涩的把头低下去。英泠看着她,不解地问:“你是哪位?”
她匆忙抬起头,疑惑:“您是陶小姐?你好,我姓尹,我叫尹海樱。”
“你有事吗?”
“噢,我是想请您和我去一趟尹府,家父想见见您。”
亦然一听,心不由得一颤,整个人仿佛是被雷电击中一样,不觉得晕颤,终于是要来了,它注定是躲不过的。她顿了顿,试探着问:“你父亲是哪位?”
“家父名叫尹臻。额,你们到底哪位是陶亦然小姐啊?”海樱有点被弄糊涂了,但是眼睛中却明显的带着一丝伤心。
亦然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好像有点畏惧。英泠看了她一眼,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里没有陶亦然,对不起。”亦然冷冷的回答,站起身就想走。
“不,这里是那你们两位就一定有一位是陶小姐。”说着海樱的声音就有些哽咽,泪不禁哗哗地往下流。
英泠见了赶紧掏出手帕递给她,回身看着惊慌失措的亦然,忍不住叫了一声“亦然”。亦然不得不停住脚步,茫然的看着她,问:“怎么了?”
“我请你跟我去吧!”到底是个还未经事的小女孩,说完了就不顾一切的趴在英泠的身上“呜呜”的哭了出来。
英泠怜惜的看着她,细心的拍着她的肩,轻轻地安慰:“没事的,别哭了,啊,别哭了。”
海樱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一头短发,两侧烫的微微往上卷起,一身深紫色的西洋长裙,人长得很高挑,五官小巧,却十分得漂亮。海樱好像哪里见过她,很熟悉,特别是她的美貌,一种西洋女孩子的美,能深深地打动人。她仿佛有点入迷,有点害怕,侧了侧身,擦干了眼泪,极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说:“谢谢,我没事了。”
两人转过身一同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亦然,仿佛是有什么大事需要她裁决一样。亦然静静的看着身边发生的事情,仿佛自己是置身事外的,她默默地注视着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却觉得全然不关己事。她只是这么无关痛痒地注视着,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当她发觉应该由她去推动事情发展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陶小姐,既然你已经选择来到北平了,那不就说明了你是想来见见我父亲的吗?”女子微皱黛眉,更显出了一份娴静。
亦然的心有点疼,她口口声声所说的“父亲”不正是自己的父亲吗?她叫了他十八年,而自己却连一声都都叫不出口,这一切一切的痛苦都是拜他所赐,还有她的母亲。
“父亲?”她反问。
女子的脸有点微红,稍稍将头低了下来。看来她好像是知道了什么的,亦然心想。
“走吧!”她转过身,从桌上拿起手提包就向门口走去,见两个人木木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反问道:“怎么?不走?”
两个人像是都没有料到亦然的决定会改变的那么快,愣了半天这才像是醒悟了似的,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