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肠痛连心，心碎骨亦伤。
    我们就在漫天的芍药花中两两相望，没有语言，亦不需要语言。
    命运推开了相识的门，晨风使我们默契。
    我微微福身：“朝烟有礼了。”他收回目光却依旧沉默。
    不禁莞尔，这别扭的样子像极了初识的听命。
    “我想见宰相，麻烦通传。”
    阳光开始移动，斜斜照在我的侧脸，染的睫毛一片金黄。阴影中的他无法看清我嘲讽的嘴角。可是我却捕捉到他一闪即逝的诧异。
    我扭头，正视升起的太阳，身后的脚步很轻仍能听出离去的方向。
    直至超出听力范围。我放下双手，不停的张开又使劲握住，仿佛濒临死地绝望挣扎的蝴蝶。
    稍后有稍重的步声传来。
    我知道自己赌赢了一半。放松，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舞。
    我没有回头，没有看到宰相似默然又痛苦，似回忆又挣扎的表情。
    没有看到黑暗处，青云眼中的迷茫与尊崇。
    亦没有看到房顶上潜伏着的，听命沾满眼泪的脸颊。
    以至于将来的某天我回忆起这一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
    一曲舞毕，我垂首侧立一旁。
    柳相呆愣了一会，缓步向我走来。
    他的脚踩在落花上，我却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被碾压的痛苦。有种嗜血的欲望，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吞咽了一下，感到喉头有种血气直往上冲。
    半晌，他开口：“你，很像却又不像她。”
    我抬起头，等着他的下文。
    柳行风一如传闻中的风神俊秀，话说他临殿受封的时候让皇帝都惊为天人。这让我一度很费解，为什么我没有继承母亲的娇媚，亦没有传接柳相的俊美。
    “你的舞姿和绫儿很像，轻灵柔美，深得她的真传……”他仿佛陷入了渺远的回忆当中，眼神迷茫而又依恋地看着面前的一株芍药。
    “可是……”柳行风话锋一转，眼神忽地犀利起来，割地我生疼。“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绝望的舞蹈，就像一生只为一舞，舞尽人亦亡。”
    我的手顿时握紧。
    ……
    窗棂上扑腾进来几只不知名的虫子，最后一只格外肥大，它努力收缩翅膀，费劲挣扎也堪堪弄进半个身子，太阳西斜了，阳光由金黄转为暗红，落在飞虫的身上，就像挤出血般。
    听命安静地立在我身旁，仿佛上午我只是睡了一觉，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我起身走向窗子，捏起那只虫。
    “小姐别碰，脏。”听命急忙打落飞虫。
    我轻笑：“脏？不，它比我干净的多，自由的多。”
    我看向夕阳，任它将眼睛染成血红。
    “同时，也弱小的多。”我弯腰重新拾起，听命没有阻止。
    “你看，它钻了这么久还进不来，为什么呢？因为……”
    ——哧
    右手一用力，虫子的翅膀应声而落。
    “因为它没有付出，钻心挖骨的疼痛才能换来想要的幸福。听命，你我其实幸运。我只是出卖了自己，便能让我们走出去。”
    阳光散尽，听命没有去点灯，我们都隐于黑暗之中。
    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却看到她颤抖的双手。
    灯火摇曳起来，仿佛映出了早上的空灵……
    柳行风看出了我的决然，将我带至书房。
    厚重的房门关上，我于瞬间看到青云的身影。那个如松般挺立且沉默的少年，我和他的纠葛，怕是无法述清了。
    只是在放下之前，对他露出了如同以前的最单纯的微笑。
    收摄心神，我将压上自己的后半生，来面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书房很大，穿过正厅右转，看到柳行风侧立于窗前，我不禁再次感慨，有些人确实是受到上天眷顾的，这人看起来如翩翩公子，不似几个孩子的父亲。
    “说吧，你要什么。”他没有看我。
    “我要进宫。”轰地一声，窗子被风吹开。我听到窗前他的衣服猎猎作响。
    “什么？！”柳相的怒吼被淹没在呼呼的风声里，几不可闻。
    我也顺水推舟，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般，安静的垂首。
    然后我知道，自己赌赢了。他说：“你下去休息吧，我要好好想想。”
    这种事情，只要没有立刻拒绝，那么他接下来要想的不是应不应该答应我，而是我进宫后的路要怎么走，投靠哪一党派的问题了。
    “小姐，青云在外面站了两个时辰了。”听命轻轻打断了我的思绪。
    ……
    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时光来消化听命带来的讯息。然后缓缓扭头凝视，就像能透过窗纸看到那个竹般坚韧松般傲然的少年。空气中弥漫出一丝叹息。
    “来了，又如何？”听命仍然安静乖巧，我那句话就成了自问。于是时间开始凝固，我们没有一个人动。
    “掌灯吧……”我的尾音出人意料的带上了命定的无奈与苍老。灯火摇曳而起，窗外的他定能看到萧索的身影。
    缓缓站起，在那一刻浑身复又充满了力量，听命上前抚了抚我的衣衫，一道走出门。
    “不知柳护卫前来所为何事？”我福了福身，微笑着问道。他侧身避开了我的行礼，拱了拱手道：“小人前来替老爷传话，望小姐早作准备明日将派人前来置办衣物首饰。后日随同进宫。”
    我笑容不变：“谢过柳侍卫，天色已晚就不便请你留下喝茶了，听命送客。”
    长袖轻摆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压抑的低问使脚步戛然而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夜凉如水，实质的寒风丝般侵入我单薄的衣衫。婆娑树影下的少年和少女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无忧的孩提时代。
    天和纪五十七年，我五岁，头扎朝天髻，身着鹅黄衫，天真的童颜是如今不敢奢望，正值四姐不在，六岁的青云带我偷溜到她的荷苑玩水。我仍记得那时晴光潋滟，碧蓝的天空高远无尘，叶上圆滚滚的露水被初升朝阳晒干，荷花在拂过的风中轻轻摇摆。一切都那么美好而静谧。
    青云掏出一个脏兮兮的荷包，小心的倒出所有的钱然后塞到我的手里，笑容干净温暖：“这是我帮张伯搬柴受赏的，不是很多，给绫姨买半只鸡炖汤补身还是够的。”
    我没有拒绝，五岁的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拒绝，没有青云无畏的帮助，我早被几个凶恶的哥哥姐姐弄死了。
    我掏出手帕，心疼的擦着他胳膊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我被丞相相中，明天开始习武，小烟，我会努力变的很强，以后保护你和绫姨，再也不受欺负。”我抬眼看着青云，六岁的孩子眼中是一片坚毅与期望，我当时是那么愿意去相信他。
    从那天开始，便再也没有见过青云，只听人说他根骨如何清奇，悟性如何高绝，武功如何出色，府中小姐如何爱慕不已，还有，就是对丞相如何忠诚。
    那个从小许诺要保护我不再受伤害的人，学有所成之后，去保护将伤害加诸我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