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7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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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鹘本名回纥,与突厥本是同源所出,其族类在秦汉时唤作丁零,魏晋南北朝时唤作敕勒、铁勒。其实不论丁零、敕勒、铁勒,都是一个词的音译之转,汉人又名之为高车,是根据其所乘车轮异常高大而取名的。而“突厥”一词,实则是所有铁勒人对自己的称呼,含义为“强壮有力者”,因为建立突厥汗国的阿史那铁勒部一度异常强大,一统草原诸部,遂成为专用名,其他部只能以自己的部落名为称呼。“回纥”这个词,在铁勒语中就是“联合”之意,回纥汗国,其实就是摆脱了突厥统治之后的回纥-九姓的联盟国。
    郭光庭虽然随军征过东突厥,也遇见过回鹘九姓的契苾部来援,却到底没有正式与漠北这一片的铁勒部落打过交道,对回鹘的情况不甚了了,这番深入漠北,才知道所谓回鹘九姓,并非回鹘汗国的九个大姓联合,而是“十回纥”与“九姓”两个大部落为主体的联合,此外加入汗国的地位偏低的同盟部落还有骨利干、白霫、葛逻禄等,多不胜数。十回纥在汗国中实力最强,核心家族为药逻葛氏,历代可汗便出自此族。而当初在漠北援助唐军的部落姓契苾氏,便是九姓成员。九姓中地位较尊的姓氏还有仆固氏,可汗家族的药逻葛氏常常与之联姻,老可汗所生之长女,就嫁给了仆固族的酋长,而当今可敦宜国大长公主为投奔漠北的前大唐朔方监军使豆卢封节做媒所娶的仆固氏女,就是继女回鹘公主与仆固酋长之女,名义上也算可敦的外孙女。所以段越石与郭光庭来说豆卢助范阳,第一站目标不是可汗城,而是汗国最南的公主城。
    回鹘除了可汗有城,其可敦、公主也都单独筑城而居。这风俗与突厥大异,突厥人逐水草而居,族人生怕失去游牧习性,从不筑建宫室,回鹘却在与大唐交好的同时,也深染汉风,在漠北草原筑造大量城池,将牙帐也固定安置在城内。郭光庭犹记当初出征东突厥,阴山之北的䴙䴘泉就已经是沙漠最后的补给站,可是现在突厥已灭,䴙䴘泉北不但出现了驿站道路,还建起了一座四方土城,不觉深有今昔异代之感。
    山丘都异,人岂不变?因此当郭光庭看见开城远迎出来的酋长贵婿之时,一时竟认不出这辫发羊裘的胡服将领,便是昔年自己的上司,要待对方含着颤音招呼自己一句:“郭都尉,别来无恙?”他这才醒悟过来,倒身下拜:“豆卢将军,末将失礼!”
    豆卢封节当年曾被李濬亲口嘉许过“沉稳”二字,此际乍见故人,却还能够强自抑制失态,热泪只在眼底,含笑扶道:“某家忘却,都尉早已升金吾将军——豆卢封节却不复大唐将军了!”
    郭光庭嗒然,一句话说得极轻却又极重:“末将待罪……也不是天家的属官了。”
    段越石来此首要目的就是说服豆卢封节,但是身为幽州使者,对此地仆固酋长之女却又不得不先致敬辞。繁文缛节闹到日落,公主城开了宴会招待贵客,郭光庭也忝列上宾,便有满腹言语,也不好直接向豆卢游说。直到筵席散了,回到传舍,才有一个小卒悄声来报郭光庭:“豆卢将军有言,请郭将军䴙䴘泉边相见。”
    入夜的城外人烟已寂,䴙䴘泉倒映着泉畔火光,粼粼流动着红波。因为有水,泉边树木分外茂密,走入去被遮得都看不见天顶,郭光庭下意识想寻当年出征宿营的痕迹,却哪里还寻得见?豆卢封节摈开随从,抚刀叹息:“转眼六年,树木都已成围,大唐昔日,恍然如梦。”
    郭光庭知道他有密言要和自己说,见他招手,便走过去和他对面坐下。豆卢封节不待他开口,便即问道:“西京安好?”西京早已失陷三年,谁人不知?郭光庭心知他实则要问的是京中家属,答道:“将军安心,豆卢氏诸位都在北衙,随驾入蜀,闻说尚在成都。”想想又加一句:“天子仁厚,当年在西京都不曾加罪将军满门,何况如今诸位护驾有功?只管宽心无忧。”
    豆卢封节声音微颤:“却闻道天子命驾,六军都不许携带眷属。我母我妻,颠沛流离……”郭光庭安慰道:“虽说如此,但叛军陷城,也是经历一番死战,西京难民多有趁机追随车驾西去的。将军家的女眷,我记得也逃到了汉中去。令堂安乐,令阃……去年改适英武军程氏了。”
    他最后一句有些迟疑,咽了一咽才说,豆卢封节以手掩面,无声静默,过了半晌肩膀微抖,不知是笑是哭,语音压抑含混:“罢了,我都另娶,争教她不改嫁?彼此分张,各自生计!只可怜十岁娇儿,无端要从后父……”
    郭光庭也不好劝说,只能默然。豆卢封节放开了手,叹了口气,忽然道:“幼宾果然还是旧日忠厚,不曾诳语。其实我在此地,前日已得家书,道诸弟平安,老母无恙,妻室改嫁……总不敢信,只怕家人故作好语宽慰,如今问了幼宾,是确凿了。”
    郭光庭不觉啊了一声,冲口便道:“天子使臣已到过了?”豆卢封节道:“是传书的急递铺,使臣车马在后,日内也要到了。”他摇摇头一笑,笑容意味深长:“段司马固然来得快,天家却也不慢。”
    郭光庭心内寻思:“便要遭逢七郎使者,不知段司马知道也无?”豆卢封节却正问了他一句:“我约见幼宾,段司马知晓也无?”郭光庭点点头:“出传舍时告知段司马了。”豆卢封节笑笑:“如此,我与幼宾打话,也如同是与段司马交言了。”
    郭光庭不免肃然端坐,道:“末将心意,实与段司马并无二致。”豆卢封节摆手道:“先不忙谈,我日前尚得到另外一封书信,且与幼宾观看。”
    泉畔的篝火并不甚明亮,那封书信偏又写得密密麻麻,满纸骈四俪六十分难读,郭光庭仓促间只能看得个大意,诧道:“是盐州周将军的书函?劝将军……尽力拦阻借兵之事?”豆卢封节点头道:“正是,周信明劝我谏阻可敦,不能借兵。”
    郭光庭捏着书信,心内狐疑,半晌道:“周将军也曾派兵绕道河北,袭击我家行列,似乎极不赞同借兵回鹘,他到底是为甚?”
    豆卢封节道:“书中有言,你不曾读?”郭光庭道:“末将文字粗疏,实不甚懂。他说道:‘负天可谴,渭水之盟犹耻;鞭血未干,汉臣之魂谁招?’却是何意?”豆卢封节道:“前一句是太宗皇帝初即位时,突厥负盟来攻,直逼长安,太宗亲临渭水责其负约即是负天,将之吓退,但因我家武备不足,不得不在渭水便桥与之和盟,实为大唐国初第一耻辱之事;后一句是肃宗刚刚晏驾,回鹘以为中原无主,受叛军引诱入唐掠夺,德宗皇帝当日还是雍王,亲自相见其牟羽可汗安抚,可汗逼皇子拜舞不得,竟鞭打雍王随从大臣直至流血,打死二名官员,也是大唐昔年的国耻了。”他叹一口气:“周信明的意思,是说突厥回鹘同属一族,历来多有负盟骄纵之事,不可与谋,只怕又为国耻。”
    郭光庭学问不好,不知史事,听了这话一阵悚然,又一阵茫然,道:“但是圣上和范阳王,同欲借兵,天家聪慧过人,郡王也深通兵事,总是懂得这些的,他们既然觉得可行……”豆卢封节道:“圣上比太宗皇帝如何?范阳王比郭汾阳、李邺侯又如何?”郭光庭只得摇头:“怎得可比……可是既然有着前车之鉴,末将想来……”
    豆卢封节从他手里拿过书信重新放入怀内,说道:“其实我也同幼宾寻思一般,既有前车之鉴,圣上和范阳王还是不约而同想要借兵,焉能全无制约手段。”郭光庭道:“末将想来,恢复中原意欲借兵,实是因为回鹘兵悍勇无匹,易于速战。中原苍生,委实沦落大苦,一日也多捱不得,纵然多付金缯,也是值得了;恢复之后,我大唐北境加强守卫,不教回鹘有南窥之心,未必不可?”
    豆卢封节道:“未必不可,却有一忧。”郭光庭忙问:“是甚忧患?”豆卢封节压低声音,说道:“周婆一贯杞人忧天,我却也觉得他书中之言未必无理。他道,圣上所恃六军,唯有神策军还堪一战,却又长为宦官所统,士气低落,遇敌不胜即退——此话我也深知,故此不得不寻思,如若借兵回鹘,使回鹘悍将进入长安,万一其心不测,逼近御座,神策军可有力量相抗?中原神器岂非要为药逻葛氏所把持?”
    郭光庭猛然一拍地面,大声道:“正是如此!”他这一下有点激动,这一击重了,惊得树巅栖乌扑棱棱乱飞起来,他也顾不得失礼,一跃而起,大踏步连兜了两个圈子,方才站定,说道:“不瞒将军道,这般杞人忧天,末将虽然愚蠢,却也是日夜思量过的,七郎……圣上,委实不能接兵锋。”
    豆卢封节不禁惊诧:“不道幼宾也有恁般见识!”郭光庭道:“实不相瞒,末将亲眼曾见,私心揣度,圣上虽然常读兵书,深有韬略,终究是天家尊贵,怎堪知晓杀场中事……”
    他心中浮起的是暮春遭遇李濬,见他汉水遇险,自己就不免腹诽了百千句:“虽说变生不测,也是七郎不善战场应变——倘若教我遭逢这般突袭,纵然大败,也不至于落得生死一发!”当着李濬不好直言的话语,在老上司面前,不由得披肝沥胆吐露出来:“圣主尊贵,本不该沾染血腥烽火,怎堪招惹杀伐场里常客?何况六军怠玩,将帅掣肘,指挥失利,恁般兵力恁般君臣,岂肯真战?道路间百姓都知晓‘家无强主招外贼’,回鹘再与大唐盟好,也终究是漠北强国,倘若教他们窥见了天子文雅,将士怯懦……”
    豆卢封节起初还肃然听着,到最后却不觉笑了出来:“幼宾言语,竟说得仿佛我唐家天子,全无威仪?”郭光庭却甚是认真:“不,天子威仪自是有的,杀气也是有的,只是……缺乏杀性。”
    他想了一想又无从解释这个词,只能补充一句:“这杀性,不是说天子不杀,他杀人心……也是恁狠,只是……只是……没有豁出自家性命的悍血。”
    这个意思豆卢封节倒是听得懂的,却只接口道:“天子神圣,何得下比泼命悍将?幼宾这话大是无稽。”郭光庭也知道自己失言,只是望望他。好在豆卢封节业已不是唐将,也不追究他轻率的言辞,接着又问:“那幼宾还襄助段司马前来,莫非认定幽州与回鹘打得相持?幼宾这几年想是拜谒过范阳王,却不知郡王杀性,又是如何?”他不待郭光庭回答,又很快接了一句:“范阳王生长幽州,威震契丹,岂无神勇?然而终究份有君臣!”
    两个人忽然都是一默,郭光庭道:“将军……”豆卢封节道:“幼宾,我负圣恩,你也知晓。纵然周信明言语在理,行宫意欲借兵,我也未敢拦阻,何况转而赞助幽州?不能报答圣主已是负罪……”郭光庭道:“将军,郭光庭负恩,更深更重,终身无可报偿了。”
    篝火渐渐转为暗红,照见他神色黯淡:“豆卢将军久在西京,也算亲见末将从幼及长,悉是仰仗圣恩。无有天子,何来郭光庭一身?将军在安北为李怀来所逼出走,末将何尝不是遭到李节使诬陷入狱?圣上宥了我的罪名,还召入宫中,亲自教导我为人处世,纵然那些话我都是不信服的……纵然我狂妄悖逆,几番触怒天颜,他终究也不曾抛掷,六军临发,还欲挈我随行……”
    豆卢封节并不插话,只是拿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看着余焰袅袅升腾,几丛微小的红星从火焰中心直飘出来,转瞬即没,幽然如郭光庭此刻低沉的语声:“将军道我襄助幽州,必是怨恨行宫?我实说罢,郭光庭不是无怨,只是自家一身,仔细思量,到底无有可怨恨圣主之处。天家纵然舍弃千万人,辜负千万人,待郭光庭却委实不薄。他对我仁至,我不能义尽,这般负恩,将军哪里懂得。”
    “郭光庭负恩之身,今番还来做说客,游说将军也一并负恩,非但不义,也是不智——然则又不得不来,且说与将军听:宁可负一身之恩,一时之恩,焉知负恩不是报恩处!”
    豆卢封节敲一敲火堆余烬,截着话头问道:“这话怎解?”郭光庭道:“将军也知禁军懈怠,难以光复二京;也知回鹘剽悍,不能近窥神器。却知不知晓中原三年不复,百姓不堪其苦?我大唐不是没有兵将,只恨互相掣肘,各自为政,不肯齐心戮力,眼睁睁看着国家一年年沦落贼手。近闻李怀来已有称帝之意,这还是小事,只怕他若正位,四周拥兵观望的各家节度使,未必不顺风使舵,若到那等境地,圣驾岂有东归之日!”
    豆卢封节皱眉道:“这等忧患,天家哪得不盘算?不论是行宫借回鹘急攻长安,还是幽州借回鹘助攻洛阳,无非利在速战,要快刀斩乱麻,剿灭乱首。幼宾为何先着眼洛阳,不急长安?要知洛阳比长安坚固难下,况且也不是帝京。”郭光庭道:“我岂不念长安?但长安如今空有帝京之名,四周都是赤地,西北各处要隘也在贼兵手里,无粮无险,纵使夹击夺回,转瞬还要撕扯相争,哪得安宁?洛阳天下之中,又是李怀来盘踞之地,除了河东贺兰级死心从逆,四周节度使都还听命唐家,倘若幽州军马与回鹘借兵以雷霆之势来攻,各家节度使眼看必胜,定肯协力出兵,收复了洛阳,中原便可生息,否则长久陷没,天下人心散乱,怎能收拾得起局面?怎可拖延!”
    火焰红光慢慢微弱下去,树隙间却透下缕缕银白的月光来,郭光庭这番话越说越激动,抬起的眸子里也闪亮着点点光芒。豆卢封节听他慷慨陈词,半晌只是笑了笑:“幼宾还是恁般耿直,韬略倒又长进了。”郭光庭坦白道:“末将战略不精,全是长孙将军阐发。”豆卢封节道:“哦?我只道是段司马的策略,原来是长孙季高的主见?”郭光庭道:“段司马的战法与长孙将军所说,也大体相似。”豆卢封节道:“只怕段司马的策略,别有妙处。”
    他这么一说,郭光庭索性说得更明白:“末将也知天家禁军,乃至于各道节度使,无不担忧范阳王不臣,不愿见幽州一战成功。”豆卢封节道:“幼宾如何看?”郭光庭稍微顿了顿,道:“末将愚钝,更不懂权势场里的事,哪有见识?只有一个痴思量——君臣之分,也是须得不失却天家疆土才能有的。倘若国家沦丧,社稷颠覆,那时节,想要‘不臣’,都‘臣’不起来了。”
    豆卢封节笑了出来:“郭将军的痴话,也还是恁般新奇有趣!”他说话声音一直不高,笑声却终于扬起,已经栖定的宿鸟又一次惊飞起来,翅膀扑棱声中听见了公主城方向传来的更鼓声,于是便起身拱手:“夜已深沉,各自归去罢。今夜耽搁幼宾,明日还要启程,千里趱途觐见可汗可敦,风尘辛苦,谨祝平安顺遂。”
    郭光庭跟他拱手为别的时候心内狐疑,不知道他到底听不听从自己的游说。回去看见段越石还在灯下等待,便悉数讲与他,段越石听毕展颜一笑:“多谢郭将军!全凭将军仗义,总算成功。”郭光庭纳闷道:“豆卢将军的话音,也并不似全然赞成。”段越石道:“他不作梗,便是赞成了,何况还泄露天家使者即将到来——”
    他说了一半忽然打住,问道:“郭将军思索什么?豆卢将军临别可是还说了什么话?”郭光庭被他冷不丁一问,愕然道:“没什么,豆卢将军只是问我,如何忠义军只遣我单身前来,长孙将军别无他话?我道本有柳子至同行,半途转去游说周信明出战太原了。豆卢将军也未说甚。”段越石笑道:“人道豆卢精细,果然不假,便料到我们一行的人手,断不止你我二人。”
    郭光庭也没将豆卢封节这句问话放在心上,反而想起另外一件要紧事来,低声向段越石道:“豆卢将军还问,幽州意欲借兵几何?我道约在一万之数,他道不可,说最多只借得四五千。”段越石道:“四五千济得甚事?”郭光庭道:“豆卢将军言道,回鹘铁骑异常剽悍,五千便足以横行,多了反而不妥。”段越石道:“是这般么?兵力抵数,段某其实不甚懂得,幽州起十万兵马下洛阳,四处助攻的各家大约也能有二三万人马,忠义军也有四万精兵——须借几许回鹘骑最合适,还仗将军代为筹算。”
    他所谓的筹算,其实就是要将借兵数量控制在能发挥最佳战斗力、己方却又能控制住的范围之内,这需要将两军的军备和军心都进行衡量对比,斟酌实力差距。郭光庭和范阳军不止一次合作战斗过,回鹘骑却只见过一次,还需再深入接触才敢定夺,于是如实告知段越石,商量明日启程要借口路途遥远,请公主城加派铁骑护送,顺便看回鹘骑兵的武力情况如何。
    次日公主城的女主人仆固氏却没有答应这个请求,她的属官说道:“贵客何必担忧?这一路参天可汗道上都有驿站,绝无盗贼,千里平安。何况闻说可敦城派出了磨多达干带兵来迎列位,不日便要会面,尽可安稳无忧。”
    “达干”是回鹘的官职名,据说本意是汉语“达官”的读音之转,在回鹘汗国之中地位相当于大将军,常常充任使臣。段越石已经遣人先探前路传告,也知道可敦派人来迎,便不多说,致辞告别而去。
    豆卢封节一直伴送到前路浑义河畔,郭光庭还记得听过这个名字,曾是东突厥的牙帐之地,此刻却已经是回鹘人的牧马场。豆卢封节道:“可敦城去此不远,某家未奉可敦召令,不便擅见,且告辞了。”段越石挽留道:“豆卢将军是大长公主孙婿,便见何妨?段某但愁失仪,只盼指点。”豆卢封节笑道:“段司马昔年西京上疏,都无畏惧,如何怕得此地?司马不知,此际正有契丹来使朝见进贡,要奉可敦一道上可汗王城去。实不相瞒,契丹前年曾求我妻仆固氏下嫁,可敦却许给了某家为妻,契丹惭恨,我若前去,不好看相。”
    幽州一行人中孙同忠是契丹族的降将,闻言不禁看看上司,段越石大笑,说道:“若如此说,我幽州连年与契丹对阵,早结下山海般冤仇,越发相见不得了!却不知来使是谁,可否相闻?”回鹘侍从有人答道:“是契丹家迭刺部的‘挞马沙里’,汉名叫做李光义的。他的随从部将兼妻弟孙挞不也,闻说教贵军俘虏过?”
    孙同忠脱口道:“原来是女里那厮!”他呼的是契丹名,语气颇有些不屑,郭光庭便问:“此人如何?”孙同忠又不说话,继续看看段越石,段越石道:“此人是迭刺部夷离堇之子,那回交换俘虏,郡王还亲自接见过他。”孙同忠到底忍不住,呸了一声道:“挞不也那下作贼胚,也来回鹘出丑!”
    段越石道:“孙将军何得如此?便看在同姓族人份上,也当和解了。”孙同忠不好驳斥上司,但是其实契丹各部落自古只有二姓,得赐姓之族为李,余族为孙,同姓未必同氏,姓以区别婚姻,氏才是标志家族宗枝,同姓实在算不得什么密切瓜葛,何况孙同忠降了大唐,族中恩义早绝,不免又多嘴提醒:“女里骄横,挞不也奸猾,司马这番遇见,须得小心在意。”
    段越石当然听从,与豆卢封节揖别了,众人继续前行,再走三日,终于迎面遇上了回鹘来迎的时节,那磨多达干在铁骑簇拥下来迎,春风满面来致辞:“奉乌买女神一般尊贵的主母可敦之命,率领着东边来朝见的汗国属部契丹族使节,一并迎接列位上使,回鹘大唐姻好之国,交谊有如独乐水永不干涸,代代绵延更长。”
    独乐水是回鹘汗国境内的一条大河,可敦城正在河畔,迎接队伍排开在岸堤之上,首尾望不到边,加之宜国大长公主刻意要显示排场,特地让契丹族的使节一并出迎,声势更壮。幽州军昔与契丹为敌,此刻却成宾主,双方觌面,各自不动声色,却也各自目光不交。唯有郭光庭闲着,百忙里打量契丹装束,只见他们髡发样式,与铁勒人又是不同,乃是髡去前后与顶心,独留两鬓,却缠着回鹘流行的缠头彩。四下里异服彩帜,簇拥着浩荡人马,阳光照得行列兵甲也如流水般点点闪耀,却是安静而肃穆。
    【注释:
    挞马沙里:契丹官职名,含义为“率领众人的长官”。
    夷离堇,契丹语,意为“统率军马的大官”。
    契丹唯有二姓,李即是后来的耶律,孙即是后来的萧,耶律一度也译为刘。其实除了李是赐姓之外,其他都是译音的不同,刘与耶律,孙与萧,古音都相近——这是某位音韵学专家兼精辽史者告诉我的知识点,是否绝对正确不知,姑且借用,特为鸣谢(尽管对方看不见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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