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6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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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舆图上山南东道、山南西道排列在关中京畿道之下,之所以称“山南”,指的是便是其处于秦岭之南。八百里秦川有如天然屏障,挡住了关中南面。越秦岭而入关中,从东到西共有六条谷道,斜谷位于褒斜道北端,是汉中入长安的通道之一,距离石泉城所在,其实取直线只有二百余里。但李濬在地面上划出舆图草略给郭光庭看的时候,郭光庭却直接予以抹去:“陛下若去斜谷,须得沿汉水而上,先抵梁州城,再北去斜谷。”
    李濬原本乘舟溯汉水西去便是如此路线,此刻被娘子军暗算阻碍,这条路其实不妥,听了只是皱眉,道:“可取山道,何必溯水?”郭光庭听了也不打话,直接捧了一堆沙土,在舆图上垒起层叠山岭给他看:二百里的直线,其实堆满障碍物,只有汉水在山间切出横向通道,才是人马可行。
    李濬记忆力委实不坏,日常看过舆图,便能默记在心,随手画出草图来也分毫不错,但因为毕竟只看舆图,对于山岭的险阻到底是何等程度,缺乏直观了解,见了郭光庭垒沙只能默然。郭光庭劝道:“汉水一路,委实无妨,即便娘子军败了神策军,臣部下也未必便输了阵。此刻路间多半是忠义军和娘子军在对峙……”李濬听了眉头更紧,郭光庭心知他戒备忠义军劫持比忌惮娘子军更甚,无可奈何,只得请教:“陛下意欲如何行去?”
    此刻他们是坐在山间驿道的一座长亭檐下,回首还能望见石泉城在树梢外若隐若现,插着的已是娘子军的红旗。郭光庭心底犯着嘀咕,想道:“颜中尉纵使在前路走了,怎么勇国公也不见?便轻易失了城池关隘?”但天家军情,拒绝向自己透露,也无法可想,唯有遵从圣意,请他示下。
    李濬却道:“记得你曾道,忠义军分为三部,并不全由得你做主。”郭光庭答道:“正是。左部是李怀来帐下健儿归正,与臣合兵;右部却是济阳长孙将军率家将与地方义士。此二人其实忠义向朝,并无他心,臣部下也多是南衙旧将,不敢有欺陛下……”李濬微微一笑:“只怕更心向范阳军?”
    郭光庭不好回答,李濬又问:“济阳长孙岑,多闻此人奇特,号称‘常败将军’,每战必败,鲜有胜绩,如何却与你家合军?”郭光庭申辩道:“长孙将军虽然常败,却从无大败,每每在绝劣的情势下尚能求活。忠义军起事之初,力量衰微,若无长孙将军每战收拾残局,保全余力,哪得今日?”李濬听了失笑:“败军之将,在你家也可称勇,却不知教人小觑你家,还是伏拜你家?”
    几句闲话说过,两人之间生疏的感觉便消失了些,李濬道:“天色向晚,明日再议。安歇罢。”郭光庭道:“空驿缺乏供奉,简慢陛下。”李濬笑道:“无妨。你道七郎不解人间疾苦,今日正堪尝试。”
    这长亭其实不算十分残败,显然数日前还有石泉的驿吏住过。只是战事一起,石泉城换了娘子军的大旗,乡人惧怕乱军,纷纷跑掉了避难,锁着山道空舍在此。乱世讲究不得礼法,直接砍断了门锁进去,稍加打量,郭光庭心内便道:“有瓦遮头,有榻容身,有米在瓮,恁般哪算得人间疾苦?”
    但李濬到底平生未有这般经历,半夜里觉得被褥不舒适,便睡不着了。披衣起来,窗格里觑见外面星月淡淡,郭光庭坐在檐下守卫。因为宝剑交付给自己防身,他只拄了一根木棒在手,坐着瞌睡。李濬唤了声“驹奴”,见他立即警醒转头,于是笑笑:“无事,山间怕有野兽,将剑去。”
    他不开门户,当时的窗只有竖格没有窗扇,无法打开,从缝隙里递剑出去,郭光庭只能起身到窗下来接。两人隔着一道窗,其实贴得极近,李濬凝视着他,道:“驹奴,尚记慈照六年,四哥暴薨之后……”郭光庭道:“记得。”
    然而十四岁的绮丽回忆,到此刻冲淡得只剩残影,只是“记得”。
    甚至连记起来的时候,也不再羞涩,只是轻声道:“昔年陛下心伤手足,眷念光庭,曾道:‘驹奴在侧,七郎安心好睡。’昔年……与如今,毕竟无两样。”
    李濬默然,过一阵道:“毕竟如是。”
    昔年偎依肘下、无须防范的纯真少年,与此刻执剑窗外、安然护卫自己的稳重青年,虽然隔着重重光阴,毕竟是一个人。
    他倒自嘲地笑了笑,暗道:“世上哪可险过大明宫内?慈照六年都过来了——同胞手足三人,独我生存,岂非天命攸归?杜氏欲做太后第二,怕也无此能为!”
    忽然听见遥远处有喔喔长啼,因为山间寂静,传入耳来分外清晰,天还没亮,却已有了报晓的鸡。郭光庭侧耳听着,不觉微笑:“不道此地还有鸡鸣。中原村落,行千百里都不闻鸡犬之声。”李濬问道:“关中也是如此?”郭光庭道:“是。”
    彼此一晌沉默,李濬忽然道:“天明起行,自子午道入关,由关内折返斜谷。”
    郭光庭惊道:“如何绕这远道?”李濬道:“子午道岂非离此最近的入关通路?你南衙出奔,也是由此道越山求生的罢?”郭光庭道:“正是,子午道可抵达盩厔县,便入长安南面的驿路大道,南下汉中也极为畅通……可是关中正乱……”
    李濬倒不甚担忧:“闻说李怀来率兵都在洛阳,长安一带是叛将石破延驻守。石破延此人有勇无谋,只知守城,不甚清肃四野。年来梁州常派探子入关中探看,都说道路安靖。”郭光庭道:“那也是贼兵镇守之地!”李濬道:“你忠义军岂非也常常潜行关中?”
    郭光庭道:“陛下岂可学忠义军……”李濬道:“有何不可?”
    郭光庭劝道:“委实不是臣作难,路上险阻,生死一发,陛下一贯最是谨慎,这番何必以身犯险?”
    李濬闻言而笑:“道我一贯最是谨慎?如此,偶尔犯险一番,未尝不能。”
    郭光庭素来缺乏劝阻他的能力,只好答应着。李濬缓声道:“自离关中三年,无日不思长安。如今只隔南山,也欲亲去京畿一看。”郭光庭叹了口气,便即遵命:“天明奉陛下起程。臣有一家相识——决非忠义军人手——住在山中,可奉陛下道路间歇足。”
    他所谓的相识人家住在山中,却非石泉附近之山,一直要向西北行到次日午后,已经到了山南西道地界,子午谷入口,离开道路,又更向山深林茂之处走去。他们在路上截了一匹伤马,想是在神策军与娘子军的交战中逃逸的,腿上虽然有伤,倒还能负着李濬爬山走道。郭光庭步下牵马,指着道:“那家住得隐蔽,怕要黄昏才能走到,正好歇宿。”
    李濬看着山峦无数,越走地方越是荒野,不免微生疑惑,只怕他带自己到什么山寨巢穴去。郭光庭便又解释:“决非忠义军所在,只是两个山居的妇人。”李濬问道:“你的妻妾?”郭光庭失笑摇头:“只是相识。”
    这两个相识的妇人住在深山坳里,小小两间草房,覆顶的茅草都残破无几,门前门后都是田地,种着稀疏禾苗。妇人正在田间躬身翻土,听到人声飞快逃入山岩之后,郭光庭连声招呼,她们才怯生生出来:“是郭将军?”李濬看她们青布帕下露出灰白的鬓发,心道:“原来是两个老妇。”
    郭光庭却见她们的发式已合作单鬟,是已婚打扮,讶然问道:“两位娘子嫁了?请拜见当家。”右首妇人摇摇头:“征去从军了,都战死了!”郭光庭啊了一声,另一个妇人道:“还是我姊妹行相见将军,这位……”郭光庭介绍道:“贵人姓李。”山野妇人,虽然看见李濬穿着紫袍,也不识得其身份尊贵,只是相让进屋:“将军见笑,屋里越发寒苦了,连饭都炊不出……”郭光庭道:“我马上负有米,还有几件不合体的衣衫,相烦娘子裁剪。”
    茅屋低矮,李濬须得弯了腰才能进去,皱眉坐在一袭破蔑席上,半晌才见郭光庭收拾了伤马入来,说道:“今夜同娘子们借宿,七郎莫嫌腌臜。”李濬听他改了称呼,看了一眼,知道他是怕泄露自己身份,却问:“如何识得这般人家?”郭光庭道:“还是三年前自长安出来,路过子午谷时遇见的……那时候姊妹行还未嫁……”
    李濬心道外界老女原来嫁得恁迟,郭光庭却问道:“七郎看她们多大年纪?”李濬随口道:“约莫四五十岁罢!”郭光庭摇头道:“前年我等初遇她们,闻说阿姊十七,小妹十六。”
    李濬微吃一惊,抬眼相看,郭光庭低声道:“七郎处在深宫,岂知外界辛苦,风霜摧人易老。”
    他心头霎时间浮现的,是三年前和南衙残兵路过子午谷,深山中遇见姊妹俩的光景。那时姊妹俩见人尚未如此惊逃,只是藏在石头后面怯生生相问:“阿爷阿兄都教征去从军了,各位晓得下落也无?”
    那时候姊妹俩还未这般憔悴衰老,和残兵们混得熟悉了,甚至也会接受邀请一道吃打来的野味。篝火熊熊照在她们脸上,还带着青春的羞涩,细声和大伙儿唱北方乐府:“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思绪一下拉转,却是听李濬叹息了,也低声道:“正是……我的驹奴,也老了容颜。”
    屋顶缺草,到处漏着天光,但天色渐渐向晚,却也瞧不见对方脸上神情。昏暗中默然相对,过了半晌,忽地眼前一亮,是那对寡妇姊妹持了松明进来:“奉贵客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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