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5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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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水在金州地界称为沔水,溯方山关而上,却是从山南西道向东道流来。这一带山多路险,河流只在山丘间盘旋,沿岸并无大道,郭光庭连夜自汉阴绕小道赶到方山关上游石泉县外,天色已露微明。因为心急,带的队伍都甩在身后老远,只有两个紧跟的亲随问道:“将军,如何知晓圣驾要行此道?”郭光庭道:“我自知晓,随我沿岸觑看。”
    他其实只是猜以李濬一贯的性子,在心头郁着气恼的时候必定要折腾人,将不轻易发作的怒火,转成天威莫测的行事。旧年仰望他的时候,不免生出战栗不安,此日拨马在山腰俯视滔滔汉水,却油然而起感叹。当溯流而上的楼船果不其然映入眼帘时,这感叹便不禁化作一声长叹:“他……还是恁般气性!”
    楼船溯水而上,靠的是拉纤之力,两岸沙滩上都是背纤的士卒,另有神策军将士在两侧护行。昨日还在方山关约战,今日便已整船西去,毕竟一夜仓促,不及准备,楼船只有一座,另外跟着十来艘斗舰,两岸护持的神策军也仅仅千余人马。楼船上并无标志天子身份的伞盖,郭光庭却是心内有数,只是打马在山腰跟着船走。这边山路崎岖,胡马难以驰骋,骑的是当地的矮种马,三乘马掩在山间树丛里,毫不打眼,下面也无发现。亲随请教:“将军待要如何?是否向圣驾报讯?”
    郭光庭摇摇头,一时拿不定主意,另一名亲随却忽道:“将军,看,顺水而下有甚物事!”
    几年沙场历练过来的士兵,眼光最利,郭光庭也看见滔滔汉水东流,水中似乎夹杂着许多圆物顺流而下。这段河流有一个小转折,夹山近水,河道逼狭,拉纤的士兵都已踩在半人深的水里行走,船行渐慢;那些圆物在水中半沉半浮,乌压压有如一片密集的江豚探头游下,来得却也不甚快,眼看着即将转过那最狭窄的水道口,便要迎面会上楼船。在这远处实在看不清是什么物事,心中却是一凛:“倘若在前面夹水的山腰上伏兵,水面正是射程!”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有不顾一切出声示警,两岸山腰已飕飕射下箭来,对准的却是江中浮沉的圆物,箭箭中的,无数圆物顿时破裂,散出的却是缕缕黑水,迅速扩大成一片巨大的黑毯,顷刻间覆盖了这段水面,在滚滚河水中也不稀释破裂,翻滚着迎向楼船底舷。
    郭光庭失声叫道:“是油,猛火油!”狠抽了一鞭,马儿慌不择路,在山腰疾奔数十步,便撞到了拦道的树丛。这里山坡没有下去的路,他索性从鞍上跃起,拉住密密层层的灌木纵身往斜坡下跳落,亲随急叫“将军”之声迅即抛到了背后,眼前却是腾地一红,竟不知道那边伏兵是什么时候射下火箭,水面铺满的猛火油顿时燃烧,成为一段火的河流。
    郭光庭落到河滩边的时候已经听到金铁交鸣,神策军已经和山腰杀下的伏兵交手,同时也有利箭向自己直射过来。他原知自己来得鲁莽,一面扬声大叫:“我来护驾!”一面半空中便擎出宝剑护身,直冲入交战阵里。
    这时水面已成火海,猛火油产自南疆占城国,得水更沃,本来就是水上进行火攻的最好火具,这回还不假借柴薪点燃,直接倒入河流顺水滚下,楼船虽有拍竿、搭钩可以推开来袭的火船、柴薪等物,对顺水滚来的油脂却如何推拒出去?片刻间油染船舷,便轰然烧起,连船上三重楼的女墙与战格都被腾起的火焰吞噬了。
    水面烈火腾腾,拉纤的士卒都弃了纤绳逃上岸来,逃得稍微慢点便染了一身的油,擦上火星就变成一团火在岸上奔走,难以扑燃,一时号叫之声竟然压过了金铁之响,也压过了楼船上急切传呼,一声递一声叫唤:“请中尉下船!”
    “中尉”指的是左神策军主将颜怀恩,郭光庭厮杀正急,一时无法摆脱唐军纠缠冲到岸边,只能急得大叫:“不要下船!”但楼船失去拉纤之力,已是裹在一团烈焰之中顺流而下,慢慢倾侧,身后的十来艘斗舰长桡拍水,向两边急闪不迭。这等光景不下船也是不行,血火丛里只见右侧放下小艇,众多盾手簇拥着紫袍贵人降下艇中。
    郭光庭大叫一声,挥剑砍翻了两个纠缠的唐军,血花飞溅的时候也看见水面上有斗舰去迎小艇。水战的斗舰又唤作“露桡”,船上女墙遮住船内战士,只露出船桨伸在掣棹孔外划水,这时也有一半斗舰的木桨染油带火,正在冲火突烟急急拢岸,只有那艘迎驾的斗舰会合上小艇,两船由尖角相对到斜侧并行,忽然对峙了一晌。
    这一晌其实也有着片刻僵持,但因为迅即蓬的一声,同时燃起火光,导致这一对峙浑如无有,岸上几乎是看见两船相并之后便双双起火。岸上惊呼夹杂着水面嘈杂,又全部掩盖在更大的楼船倒塌巨响之下。郭光庭眼底一赤红,脑中一空白,顾不得身后千百人厮杀相扑,纵身便向流水烈火里直跳。
    扑落烈火场的时候是热气熏人,沉到水中时却是清凉浸身。隔绝了水上火,也摈除了战斗声,耳中忽然一静,心头同时一定:“七郎是不会水的,我会。”
    却忘记了自己顶盔贯甲,落到水中分外束缚,待得准确无误寻找到那件紫袍,拦腰抱了一个人踩水,更难行动。探出水面时耳中重新灌入了喧呼,水面已落满了燃烧的木板,是楼船业已分崩离析。最大的那片船体在水心缓缓沉没,卷起漩涡将水面燃木与死尸吸入中心,郭光庭知道要小心避开,还是身不由己被带得连打了几个旋,又没顶一次,好不容易再挣扎出水,已经没有力气游泳,只能托着李濬身体,攀了一块木板随水沉浮,和火船残骸与许多死尸一道,被滚滚汉水送向下游。
    【猛火油就是石油,以石油在水战时纵火攻敌,这个战法其实出现在五代,《资治通鉴》记载,后梁、后晋战斗的时候,晋方“以木甖载薪,沃油燃火,于上流纵之。”其实是有柴薪作为点火的载体的,我这里将石油直接灌在水面,到底能否造成火攻效果,没有做过实验,其实不知,于是请原谅我的小说家言吧……】
    李濬并没有像寻常溺水之人一般挣扎乱抓,一直安静任他施救。这般安静使得郭光庭竟害怕起来,顺水而下时已是筋疲力尽,还忍不住时刻唤一声“七郎”,只怕他已经呛水过多晕厥过去了。连叫七八声的时候,李濬才睁眼看了他一看,旋即又合了眼,只是口唇微动。郭光庭将耳朵凑过去,才听他微声吩咐:“上岸。”
    郭光庭不是不想上岸,只是无力踏水拢岸,直到汉水又转了一个弯,水流忽激,将他们推到岸边一块尖石上,一下停靠,这才攀上了实地。他第一件事是先将自己碍事的盔甲解了,跄踉着扶抱李濬上岸,要给他控水,李濬却自己坐起来咳嗽,呕了半天的水,直到吐无可吐,这才扶地喘息,半晌问道:“到了何处?”
    郭光庭举头看看四周,也说不出来,答道:“大约离石泉城不远。”李濬道:“我军在何处,你军在何处?”郭光庭道:“神策军约莫还在上游与伏兵厮杀,胜负难料;忠义军比臣稍迟,此刻怕已到达,加入战阵了。”
    李濬不语,过了一阵仰起头来。他巾帻已在汉水里失落,华簪拢不住全部头发,湿漉漉乱糟糟贴在额头,神气却仍然傲慢,伸手扯下腰间蹀躞带,丢给郭光庭,道:“持去。”
    郭光庭不解,接带看他。李濬缓缓道:“今日落入你手,有何可说?天子之血入地,必将大旱三年,我不可饮剑,请缢杀。”
    郭光庭失色跪倒,颤声道:“郭光庭岂敢弑君!”
    李濬并不说话,郭光庭也不敢说话,汉水涛声如诉,拍岸东流。风里仿佛传来厮杀声,侧耳一听又没有,离适才那伏兵火攻的对峙场,已是很远了。
    良久良久,他无言起身,解下腰侧宝剑,和衣带一起奉给李濬。李濬安然不动,只是看他。郭光庭道:“陛下放心,郭光庭终无弑逆之意——此剑陛下所赐,便请将去护身。臣已无寸铁,倘有不轨,随手砍杀便是……臣不敢反抗。”
    他忽然生出了转身就走的念头,将剑放在李濬身侧倒退了两步,终究又无法决然离去,踌躇半晌,问道:“陛下意欲何往?臣奉送陛下归方山关。”
    李濬摇头,郭光庭又问:“则去石泉城?颜中尉在何处?”李濬皱着眉不语。郭光庭道:“陛下楼船之上并无颜中尉,只是冒中尉之名而已……颜中尉是领军前行了,还是留在后路?”李濬仍然不答。郭光庭恳求道:“陛下当知,这番实是教杜氏算计了。陛下收纳了杜氏娘子军之后,他们必定在陛下亲率的神策军中做了手脚,导致陛下遇险……臣不敢送陛下去那干人手里,唯有寻见颜中尉才可靠。”
    李濬叹了口气:“原来你倒知道杜氏之事……我却大意了。”
    郭光庭心道:“并不是你大意,而是不曾将人家放在心上……我知道她是如何苦捱过来,又是如何恨你。”
    这些话他不能对李濬当面说,但李濬拒绝告知他禁军真实情势,他也束手无策,半晌又道:“如此……陛下可许忠义军护驾?臣所部离此不远,忠心可靠,必能奉驾安全无失。”
    李濬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是不动声色看他。郭光庭忽然心下一凛,此刻李濬席地而坐,全身是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狼狈情状;但微微眯眼的时候扫过一丝电光,却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凌厉——那是即使在以前最触怒他的时刻,也没有见过的杀气。
    一霎时他只觉得李濬会拔剑向自己斩落,但对方只是不动,许久才微微冷笑了一下,忽然唤了自己名字:“郭光庭。”郭光庭应声答了,只听他傲然道:“你须记取——有就死李七郎,无被劫李七郎。”
    恍然之余,便是百感交集:“郭光庭……岂敢劫持陛下?”
    浸湿了水的衣袍,其实有点沉重发冷,耳朵里也灌满了水,被风拂过便嗡嗡作响,听自己的声音其实有点异样,又低声说了一遍:“驹奴也不会得劫持七郎。”
    他没有看李濬是否神色缓和了,自己单膝跪下去的时候,心头其实恍惚想起多年之前,自己也曾这般向他担保:“驹奴愿为七郎效死。”此际不是效死的时候,此刻也无复昔年亲密,但少年时期的一颗赤心,纵然在岁月里蒙尘落埃,也毕竟是捧出来收不回的一片真切切的赤诚心肠。
    李濬的手到底落在他肩头,语气倒是没有什么踌躇:“护我出斜谷。”
    郭光庭大惊失色:“斜谷在西面太白山更西,出谷便是关中……正是贼胡猖獗之地,陛下何故……”李濬只给了一句解释:“卢玄应将羽林军万骑,屯兵在斜谷口。”郭光庭道:“毕竟离此路遥,怕有闪失,何不就近寻颜中尉神策军?”李濬道:“颜怀恩自有去处,不必寻;斜谷卢玄应已是最近。”郭光庭恳切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去斜谷,舆图上距离似乎近,其实也隔着无数座山岭……陛下无大军护持,臣怕路上不能奉驾平安舒适。”李濬动了动眉:“如何不能平安舒适?”
    郭光庭呐声道:“那些辛苦……陛下生平未历,如何解得。”
    忽然有些憋气,不待李濬发话,又很快接了一句:“倘若陛下想要经历一番,臣不怕奉陪。”
    李濬看着他,半晌微微笑了,这次笑容不冷峭,倒颇有昔年的温存戏谑:“只道驹奴不复孩子气了。”
    郭光庭其实想回敬他一句,但想了想,又不知道回敬什么话,索性罢了,起身相扶,问道:“可容我召集几名忠义军的可靠将士,一道护送陛下?”李濬瞥他一眼,都不说话,郭光庭只好同意了他的固执:“忠义军……并不敢劫持陛下,我单身相送便了。那么请容臣留讯息与忠义军,让众将自己回归,不要追寻臣的下落,扰乱不休。”李濬淡淡道:“你若今日死于江中,如何留讯?”郭光庭低头道:“我若死了,自有部将接替主持,还有落雁都首领代为掌管我部……只是……”想说:“他们岂能不寻我下落?”李濬已道:“如此便是。”
    郭光庭见他整衣便行,只好跟随,心内气苦:“他还是那般不顾人情。”但转念一想:“天子又不懂得草莽之事,我悄悄留讯,他如何知晓?其实不妨作骗。”骗七郎的事体,以前从未想过,如今想来却毫无为难,自己都有些讶异,脚步却是不迟疑,落后李濬半步,明是相随实是指路,带他走出这片江滩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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