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5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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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内纵横三十八条街道,其中朱雀门大街并非最宽,也不是最长的一条街,却因为起自太极宫正门承天门,穿越皇城大门朱雀门,直抵长安正南门明德门,御驾行幸、使节来京、军队凯旋,均从朱雀门大街而行,因此又被唤为“天街”,成为长安城的中轴线。
    天街的用途,除了驰行之外,还纵向划分长安城为东西两块辖区,东面称为万年县,西面称为长安县,总领于京兆府辖下。这两个县各有一个市坊,便按地区分称东市、西市。原来长安的格局,居民区与商业区也是泾渭分明的,商人只能集中在市坊里头做买卖。虽然东西两市各处一县,隔着街道与里坊,但究竟是生意行当,难免有点较劲的意思,这年九月底的一天,街东街西的里坊市民,便奔走相告:“天街看徙市,赌琵琶去来!”
    所谓“徙市”,乃是在天旱求雨的日子里,将东西两市的商铺都搬迁到朱雀门大街两侧做临时铺子。长捷二年这一年,分外干旱,自春至秋,没有下过一滴雨,四郊农田都已枯尽,有司便上奏朝廷,按一贯求雨风俗,关闭城坊中的所有南向门户,将两市迁移到天街上,同时召巫师举行祈雨仪式。
    城外苦旱,长安城内的闲汉却不是特别感同身受的,反正长安有天子坐镇,有百官公干,有新渠源源不绝运入江淮的粮米,何愁农夫歉收?所以众人喧哗着涌到天街的时候,连巫师舞土龙求雨的把戏都懒得多看,直接聚集在街心大呼:“赌琵琶,赌琵琶来!街东郭小鹘何在?”
    这个被众口喧护的琵琶手,却是内廷善做参军戏的郭苍鹘之子,随着父亲艺名便排作郭小鹘,本人也是内廷供奉的乐师,因为住在街东的里坊,自然成为东市聘请来赌赛的声乐高手。街头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听了都是微笑,便有人问:“街使,可须过去聆听?郭小鹘琵琶也是京中一绝,此来赌斗,自必拿出全身本事来,怕不比御前供奉还要用心!”
    这街使便是新任左金吾将军的郭光庭,本朝制度官自官,职自职,官指带品级的衔位,职才是所从事的职务,有官无职便是空衔散官,无所事事。所以李濬出于抚慰,擢了郭光庭的官之后,便委任他为左街使,掌管朱雀门大街街东万年县的巡警事宜。金吾卫在十六卫中排序不是最高,护卫任务倒是最重,因此金吾卫宠礼特优,上值的营房在大明宫内,金吾卫大将军位居正三品,也有份与侍中、中书令等宰相官列位同班。郭光庭自监门卫调来金吾卫,来的时候还因为才赦罪出狱,贬降了一级,不数月就升到离大将军只剩一步,卫中将士,不免多有侧目,暗加讥评。
    好在郭光庭的为人谦和勤谨,倒不招人讨厌,领了街使之职后,每天早朝退下,也不在官衙中坐地,亲自同中郎将一起领队巡街,没几日便跟下属们混熟了,士卒和他说话也随意无拘起来。这个时候,他其实对看热闹兴趣不大,但手下明显是个想过去好生听琵琶的意思,于是也就无可无不可,点头和他们一起过去了。
    兴致虽然不高,但越是走近,珠落玉盘般的琵琶音也越发清晰入耳,饶是在宫中宴会听惯了天家仙乐,也不禁暗自赞叹:“果然是供奉琵琶第一的好手!”此刻天街的喧呼已经全静,东市商人为了斗声乐而搭建的彩楼之前秩序井然,众人都鸦雀无声倾耳聆听。一曲既终,才纷纷吐出一口气来,跟着潮水也似彩声一波波在天街卷过。
    彩声兀自绕街未散,对过街面西市的彩楼上陡地一声高起,宛如乱军阵里一骑突出,大旗所指铁甲凛凛,霎时间引领了千军万马。满街的人一时间头颈竟同时硬了,急切拗转不去,只能呆愣愣听那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直到裂帛般四弦迸响,激音一静,众人才被解除了魔力,回头西顾,只见西面彩楼间影影绰绰坐着抱琵琶的那人,头戴帏帽遮住面容,装束却是妇人,顿时人群中小声议论起来:“谁家娘子,恁般妙技?竟是天人不成!”
    那琵琶女只顿得一顿,又开始轻拢慢捻抹复挑,这次曲调只是寻常一首《春江花月夜》,开篇丁东如泉,却是美不胜收。街东彩楼郭小鹘早奔下楼来,高举琵琶拜倒在街心,口呼:“愿与娘子为徒!”西楼只是不理睬,琵琶女身边并无女侍,只有男仆,也没有一个出面说话。众人又不免议论:“莫非街西又学往年惯技,效仿善本和尚故事?”
    所谓善本和尚故事,却是贞元年间也曾因求雨徙市,两市比赛技艺,西市重金请来庄严寺的高僧善本和尚,扮作妇人斗败了当时的第一琵琶手康昆仑。这段故事在长安颇为脍炙人口,议论一起,便即扩散成一片嗡嗡言语。西楼上显然也听见了,待得这一曲终了,琵琶女起立凭栏,便即揭了障面纱向满街人一笑,接着就动手卸下假发义髻,露出光溜溜的脑袋来——果然是个和尚,且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僧。
    长安人的猜测居然押了个准,可是这确认的一刹那还是震惊得众人呆了一晌,才轰然大笑起来。连郭光庭也难得开颜,和属下们一起笑得倒伏在马背上,正待问是谁家高僧,却有士卒一溜烟来报:“魏大尹将至,从速净街。”
    大尹就是京兆府最高长官京兆尹,出行威严极盛,不容军民人等冲撞,金吾卫听得此言,立即驱赶百姓离开街心,好给大尹的前导让道。这等时候难免忙乱,忽然斜刺里一骑奔来,马蹄踹飞了走避街衢的一个行人,马匹却也受了惊,又一头撞向街西彩楼,冲断了一根柱子,临时搭建的彩楼登时崩塌,吓得下面铺面炫耀珍宝的波斯胡连滚带爬逃命而走,假扮琵琶女的胡僧也骨碌碌倒栽葱跌下楼来,片刻间好一阵大乱。
    负责巡街的金吾卫当然立即上前执住了纵马闯祸的那人,对方却极是倨傲:“末将神策军,欲回北衙,谁敢阻我!”
    此人看服色是个六品军官,职位倒不算高,但是神策军是北衙禁军中最骄横的,欺压居民扰乱市集的勾当样样都干,南衙卫素来不敢过问;又兼按制度,金吾卫巡街必须有禁军的两名果毅都尉协助,他们同属北衙军,如何愿意开罪本衙?于是郭光庭还在发怔,属下已直接放了那名神策军,眼睁睁看着他一拂衣间尘土,对踹飞的行人、摔伤的胡僧一眼不看,掉头又去上马,旁观居民义愤填膺,不禁鼓噪起来。
    鼓噪之声未毕,人群忽然分开,闯入数根朱红大棍,直接将那名神策军军官击落马下,厉声喝道:“大尹在此,尔敢猖狂!”
    这是京兆尹的前导卫队,武艺也非寻常,打得那军官招架不得,只能愤怒大叫:“何物京兆尹,敢打神策军!”那几名前导毫不客气,不由分说将他抓执捆缚起来,跟着后面又人过来传话:“大尹传言,就地杖八十——若问何物京兆尹?也须记取前朝柳公绰!”那是著名的铁面京兆尹,初上任就曾经杖杀过冲撞他的神策军小将,此刻这位大尹抬出前辈榜样,说话极重,意思就是也可将这军官就地杖杀。
    那军官才知事情不妙,不敢再强硬,俯首被拖到街侧行杖。朱红棍子一五一十重重击落,不过片刻,惨叫声就由高而低,变作求饶。满街百姓围观拍手,人人快意。
    京兆尹行刑,金吾卫当然无法干涉,郭光庭官阶较高,便即过去谒见。那京兆尹骑在马上,压根儿不向他望,自顾纵骑而去,只是左右侍从代还了礼,高声道:“冲撞大尹可饶,骚扰市集却决不能恕。传语北衙,悉数记取此人样!”那两个禁军的果毅都尉不禁下马跪倒,汗毛凛凛。
    这件事体过去极快,原本好似水里丢了块石头,扑通一响就结束,谁也料不到不久便掀起轩然大波——郭光庭到晚将要下值的时候,属下中郎将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街使,祸事了!神策军不忿京兆尹杖辱他家将官,聚众围困了官廨,口口声声要打话魏大尹——右街使急病在身出来不得,特请郭将军过去处置。”
    京兆府廨在街西光德坊,属于长安县,归右金吾卫掌管,并不是郭光庭的辖区。但京兆府和神策军冲突,一是最高地方官,一是最强北衙军,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领职右街使的那位右金吾卫将军,早朝还好端端与同僚一道进退,临当节骨眼忽然急病,这般作风,就连郭光庭也知道无非是怕事的借口,要把烂摊子搁给别人来挑。然而郭光庭缺乏推诿功夫,替人收拾烂摊子也成了无可奈何的常规事,只得推迟下值,点起卫兵跟随,驰往街西而去。
    京兆府廨的办公厅,分为东西两座士曹,东士曹主管判案,事务繁多,累累如念珠不绝,于是号为念珠厅;西士曹则因厅前有一片方圆极大的莎草地,便被称作莎厅。郭光庭带领金吾卫士兵驰到光德坊的时候,已经看见坊内东南角上火光腾起,心中一惊:“莫非神策军业已烧毁廨舍,伤害大尹!”结果先奔去探看的士卒回报,却是闹事的神策军冲进了京兆府廨,放火烧了西面莎草坪,天旱草干,登时烧成一片。
    京兆府当然也有护卫士卒,却哪里是虎狼之师的对手,只能仗刀棍死死守住厅门,不容冲入。西面这一片正闹得沸反盈天,东边念珠厅厅门却忽然开启,有人扬声喝道:“魏某在此,谁人打话?”
    其时天色向晚,秋空夕阳染得半天血也似的赤红,而莎厅前腾起的火,又是熊熊炽烈。那京兆府魏大尹就在血色火光的映衬下,自念珠厅缓步出来,幞头襕衫,修髯长目,个头并不甚高,行止间却自有一股凛然威仪,这一自报家门,倒使喧呼着的神策军众人也被镇得一静。随即便有人小声议论:“这汉子便是魏公直了?闻说当年他做长安县令,天子求婚,都聘不着他家女儿,好个强项令!我辈怕是拿他不住?”
    魏公直负着双手,身后主簿还捧着案牍卷册,想是在念珠厅公干未毕,闻变出来,然而他的神情却不见慌乱,全是傲然,目光一一横扫过在场乱军:“列位隶属北衙,乃天子所帅,朝廷肱股,不思效力国家,却来骚扰公廨,是何道理!”
    这质问又镇了众军士一镇,才有领头的将官喝道:“敢问大尹,也知我神策军报效国家,如何日间当街殴辱?是何道理?”这一问出声,立即有人附和:“便是,便是!俺们自有北衙狱,军中犯法,自家处置,谁教大尹插手来?倘使人人打得神策军,俺们却算什么天子亲师第一军,未若回州府各自屯田,来得自在!”
    魏公直厉声道:“报效国家,岂许践踏平民?魏某但知杖责不法之徒,不论贵贱军民,一视同仁!列位不服,自去向法司申诉,京兆府未是闹事场,休得干扰公务,与我散去!”
    他呵斥时声色俱厉,神策军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小声鼓噪不绝,却是谁也不敢当先冲上去抓住这个强项大尹,也殴辱一顿给同袍出气。正自犹疑,外面已经传来呼声:“廨内神策军诸人听者,金吾卫双百铜弩在围,倘有轻动,即作乱党处置,射杀勿论!从速释兵出来,休要蹈张显庆覆辙。”
    张显庆是更化元年在东都作乱被诛的旧神策军大将,那一役神策军自家损失了五千强兵,其后又培养两年,才重新恢复第一强师的地位,揭起旧疮疤来不免人人惊心。何况这次只是来京兆府闹事,也不曾倾巢而出,来的不过是三四百人,携带的是刀枪而无盾牌,外面铜弩若架上了双百具,没有做好战场装备的神策军诸人如何是对手?
    此刻神策军不免有人咬牙大骂:“丘中立,好贼汉!右金吾卫也来作对神策军?”他们只当来的定是右金吾卫,提起来咒骂的乃是右街使的名字。继之又有人道:“休信他谎话!金吾卫哪得恁多铜弩?南衙那干孱货吃了豹子胆,敢来捋虎须!”
    话声才毕,一枝羽箭自大开的廨门直射入来,穿过堂前空地,越过众人头顶,夺的一声直直钉入正厅匾额。这射程足有五六百步,果然非弩莫办。外面朗声回答:“是郭某权处此事,休错骂了丘将军。有言相劝:我等都在天子脚下,倘有纠纷,尽可圣上面前去讲,长安城哪容恁般作乱局面?”
    说话间金吾卫为首几人已自廨门进来,神策军众又一次面面相觑,有人忽然呼了声:“郭都尉!”郭光庭听有人呼自己的旧勋衔,转头望去,也认了出来:“封伍长,何故在此?”那人自中奔出,叉手拜禀:“小人封八,比来已升旗头了。常记更化元年底,郭都尉带我等在沙漠死战突厥,二百人只得十九人生还,一道再世为人,安得不顾念!还未贺过都尉在南衙……升迁将军之喜。”北衙对于南衙的官衔,其实都有瞧不上的意思,但他和郭光庭份属旧谊,不愿讥评,这个“南衙”二字就说得含糊,轻轻带过。
    而作为小士官的封八,与神策军同袍们来京兆府廨何干,其实是不用问就知道的,郭光庭也不好多问,直接向领头的那名将官道:“哄闹公廨,围困大尹,不是占理的勾当。金吾卫职责所在,不得不来,实不敢开罪各位。”
    那将官是领头来闹事的,如何能被他一言吓倒,呵呵笑道:“郭将军好大面子!敢问将军来做调停,还是来执法?”郭光庭一愕,旁边人已道:“既然有俺们兄弟封八认得郭将军,这个薄面岂非卖得?争奈天底下没有拿劲矢强弩堵上四围,再来调停的理!”众人顿时纷纷起哄:“正是!岂有被逼停手的神策军?若要调停,趁早撤了弩箭去,否则的话,休来装好人!”“将军只索执法罢了,两下里明刀明枪干一仗,你道神策军便惧了金吾卫?纵然我辈今晚不敌,北衙数十万军马,也多是真汉子,不似恁裤裆里钻出来的孱头色、百摔百打不出气的耷尿脬!”
    粗俗言语一句接着一句哄然传开,郭光庭素来不惯和人斗口,只能按剑不语。封八倒替他说了句话:“各家正经勾当,赌甚劣言语!郭将军为人是极好的,上命差遣不得不来,岂是偏对我辈怀歹意?今日来寻魏大尹打话,却无谓牵扯郭将军。”那领头将官笑道:“封八,弟兄们一道刀头饮过血来,岂不信你!郭将军既无歹意,便请撤了外围伏弩,三家对面,将军作证,听我等与魏大尹好生打话。”
    魏公直一直站在念珠厅前,负手听他们说话,到这时也只是冷冷抛出话来:“与我扑熄莎上火,尽数退去!要打话,公家有申告法,此地不是说话处;要作乱,魏某头颅在此,将去不难,各位好住!”
    郭光庭按着剑,半晌也道了一句:“列位一径要撤外面弩箭,想是忌惮,我岂能轻易撤了?奉告一句,禁街鼓已过,各门都闭,刻下城中只有金吾卫在巡。今夜若教列位惊扰了大尹,便是郭某的罪责,不敢不尽力而为——纵然日后与北衙结下山海般冤仇,却也说不得了。”
    这光景既然是个三方僵持,京兆尹与金吾卫都是态度严正,那么只有神策军服软退让才能解局了,但是神策军一贯横行京师,又如何轻易丢得落颜面?那四百余人正感为难,外面马蹄疾响,大声传呼入来:“各家停手,休动干戈!神策军稍安勿躁,颜将军已报宫中,大家特开延英殿,召魏大尹入对此事。郭将军是日间的见证,也命一并过去,好生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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