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25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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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场败军,城内殒将,委实是沮师丧气的处境,然而更加让人气馁或者说是难过的是,这回战败的责任,究竟归谁?
    倘若是正常作战,这样的责任自然归于制订计划的主将,然而这回的战术机宜乃是天子亲颁的,军中决计不能问责皇帝;突厥人诡计陷兵,破坏唐军计划,当然也是战败的重大原因,可是那是敌人,总不能跑去指责他们临阵变卦,不肯乖乖挨打?于是李见素总结了诸将作为之后,只能开口先怪责李安节不遵机宜,错走鸣沙谷中伏,成为唐军被动挨打的开端。
    李安节却又岂是能轻易受责的,当即跳脚不服:“要说不遵机宜,此番诸位,哪一位是完全遵守了的?尉迟将军先逐突厥特勤不说,长孙将军失策分兵落陷阱不说,单单却要说我家?就是裴将军阁下,空刃而还,一矢未发,倒是不曾损兵折将,却又胜在哪里!”
    尉迟达赶逐突厥贵族也没得手,虽然没有被突厥大军攻击围困,实力保存得完全,却也不曾救援友军之难,听了指责不好说话。而长孙岑自从回来便哀毁逾恒,口吐鲜血还要哀哀守在父灵之前,只是颠倒哭诉:“那日临发,我本自犹豫,待要侍奉汤药不出,父亲却言道:‘国家事要紧,何效儿女子之为?’却不道……却不道……长孙岑这一轻出,从此抱恨终天!”横塞军主将已亡,小主又伤病兼以急痛心狂,无人主事,本来乱成一团,听李安节如此一咬,顿时鼓噪不安。
    李见素执天子使节,有份从权整治军务,本来也可强行弹压,但地方军队势力各统,到底不宜过分干涉,只好搁置了追究责任之事,先替长孙楚办理丧事。
    因为李安节与横塞军不合,又兼停长孙楚之灵的西受降城地方也不大,李见素索性做主,将包括裴显在内的赴边客将,统统移到四百里之外的中受降城去暂住,腾开场地做道场,也避免各军冲突。附近燕然都护府的主将亲自来守灵,大漠的回鹘部落也派人来吊唁,三军缟素,哀哭动天。
    郭光庭在中受降城养了几天伤,便耐不住要出户行动,时当年底,向晚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着,他裹着战袍走上受降城头,便见有人立城西望,赶忙过去行礼:“裴将军,如何一人在此?”
    裴显为战友服着丧,一身素袍衬着白发,雪中孤零零立在城头,却似一个捏就的面塑人物,他听了郭光庭招呼,回头颔首:“哦,是幼宾。伤可好了?”郭光庭道:“末将早已痊愈,谢将军关怀。”裴显皱眉:“分明步下还虚浮着,却要强口。年轻人总是不知保养,到了老来,就知懊悔迟了。”
    他严厉中其实是带着温情的,郭光庭一向熟悉将军风格,心头一暖,问道:“闻说后日长孙总管出殡,将军自要赶去西受降城?”裴显叹道:“那是自然。想当年长孙楚在禁军,尚是晚辈,却自天分过人,远超同侪……”
    他的回忆嘎然而止,忽然问道:“幼宾,你可知道,长孙总管享年几何?”郭光庭对道:“末将听说,长孙总管终年五十九岁。”裴显微微一笑:“老夫今年,业已痴度六十九个年头了。”
    这位老将素来不苟言笑,如此一笑却是落寞之极,雪花飘落在他白发白眉之上,渐渐浑然成素,眼神炯炯清明。郭光庭唤了声“将军”,却听身后也有人叫“将军”,回头但见窦惟忠捧着裘衣,急匆匆自下冲上来,叫道:“雪大天寒,又是除夕,将军回屋守岁去罢!”
    裴显摇头:“守一岁,又长一岁,呵呵。”他拍了拍郭光庭肩头,说道:“少年不甘席箦死,总道马革裹尸才是英雄。却不道死于儿女送葬之手,也是人所难求的福气呢。”他不接窦惟忠送来的裘衣,自己缓步下城。窦惟忠便招呼郭光庭:“幼宾也来一道守岁?”郭光庭点头道:“嗯,我回头便去,此刻要出城走走——适才见到一个熟人出城去了,我去拉他一道跟咱们喝屠苏酒。”
    因为是大年夜,守城也不甚紧,郭光庭牵了桃花叱拨马出城,顺便问道:“城外那一片高丘,是什么所在?”守卒道:“那是拂云堆,从前突厥人的神祠所在。”郭光庭道了谢,翻身上马,冒雪奔驰出去。
    那高丘望起来甚近,雪地中过去却要绕行好大一段路。人马都是好几日不动弹的了,索性也纵着坐骑连绕了受降城几个圈子,身间都发了汗,才慢慢控马绕回拂云堆上,夜色已深,空中却压着红黄色的积云,映得雪地间都有一层温存颜色。郭光庭看见那高丘底下松柏丛射出微弱火光,便叫道:“莫贺啜!”火旁一个人影长身而起,反披皮裘,没有戴帽,短发上覆着薄薄白雪,正是莫贺啜。
    他显然料不到郭光庭前来,愕然道:“都尉前来作甚?”郭光庭道:“我在城头望见你一个人来高丘下,过来看看。人道这是你们突厥的神祠故地?”莫贺啜也不隐瞒,坦然道:“正是。小人幼时,就听族中老人说道,我突厥昔年,每到秋冬入塞攻你唐家,便先到拂云祠来奠酒祷天。如今拂云堆都是你家地盘了,东突厥那干废物,纵使眼下小胜你们一场,也终身到不了此处罢。”
    夜深雪大,雪片儿如白蝴蝶般在丘间翩飞不定,火光是如此微弱,照在身上都没有多少暖意,但下雪的天气,其实不寒冷,于是便显得那跳跃的火苗变幻如梦。莫贺啜看着郭光庭牵马走近,忽然指着他袍角一块血渍,皱眉道:“都尉伤口又裂了?”郭光庭道:“没有啊。伤药灵验,我早好了。”低头看看衣角,恍然道:“这是我适才拿袍角擦了马汗——我的赤骠马跑急了便会汗血。”能汗血的乃是宝马,郭光庭虽然不爱夸耀,少年心性,却也有自炫的小小得意。
    莫贺啜听了却是笑笑:“那是桃花叱拨?胡马进贡第一名贵的马种,都尉果然家世矜贵——”话锋一转,却道:“只可惜都尉全不懂马,这所谓汗血,无非是马病,不值得宝贵。”
    郭光庭惊诧:“马病?人人都道,汗血乃是名马异禀……”莫贺啜截着话道:“换你是叱拨马,教你血做汗出,寻常也不?”他也走到马畔,伸手摸着马的前肩后臀,说道:“是不是只消跑出了汗,这里便有小小痂包,向外渗血?”郭光庭点头,莫贺啜道:“这是一种虫子,最爱附生在叱拨马的皮下,马匹奔驰一急,马身生热,虫便醒转活动吮血,故此会生出痂包,渗出血来。”他见郭光庭脸上现出惊疑之色,又道:“都尉,这不妨事的,虽然生有这虫,也不妨碍叱拨马什么,反而因为叱拨脚力最健,连这特有的虫病,也被以讹传讹说成神奇话了——都尉若是担心,小人会配马药,回头给都尉治了便是。”
    郭光庭放心之余,兼以赞扬:“莫贺啜,你真厉害,仿佛什么都懂得。”莫贺啜道:“当不起都尉赞赏,小人无非是生在马背上,自然懂马。”说着却不免揶揄:“小人是化外之民,从来都道大唐人物聪明机巧,无所不知,归化之后,才知唐人最厉害的乃是这么个本事——什么事都要故神其说,装模作样。就如这马病说成汗血,又如三千里外传授机宜,吃了败仗,还不知责任在谁人身上。”
    他虽是降卒,却因没什么功名,说话反而全无忌讳,这最后一句话甚是尖锐,郭光庭登时涨红了脸,半晌道了一句:“不是的……圣上的主意,本是极好的,都是李安节不遵机宜,引发埋伏……”莫贺啜不客气的揭破:“二将军不中埋伏,东突厥主力便不在浑义河畔了?”
    郭光庭不擅口才,无话可驳,只能道:“圣上的意思,从来便不会错,你……根本不懂得。”莫贺啜道:“小人懂得——当年我们西突厥,可汗的意思,也从来不会错。”他讽刺的笑笑:“可是我西突厥,也就那么亡了。”郭光庭道:“可是……他……是不会错的。”
    这个话题无法继续,只能沉默一晌,郭光庭忽然叫了声:“莫贺啜,我想……”莫贺啜应道:“都尉,什么事?”郭光庭稍一犹豫,摇头道:“没什么,我没什么事。”
    莫贺啜却退后向他行了一礼,道:“多谢都尉。”郭光庭愕然道:“为什么谢我?”莫贺啜道:“都尉不曾开口要求小人跟随,小人深感。”
    郭光庭不料自己没说出口的话,他却猜中了,不禁目瞪口呆,过了一阵才道:“这……这值得什么谢?我只是想,你或许不愿意……或许李留后,也不会乐意放你。”莫贺啜道:“留后放与不放,小人不知,小人自家,却是的确不愿意,因此多谢都尉不曾说出口来。”
    郭光庭嗒然道:“嗯,那也没什么的。”他性子并不高傲,但被这般明确拒绝,也难免有些怏怏,不好意思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只能伸手拂去了马鞍上的积雪,道:“雪越发大了,要中夜了,你不回去?同我们一道喝屠苏酒守岁可好不?”
    莫贺啜没有骑马,于是两人一道牵着桃花叱拨马步行回城。地下积雪如面粉堆积,靴子踩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遥望城头火光闪耀,城畔驻扎的营房也是处处闪亮着灯烛,有一派大年夜的气息。郭光庭喃喃的道:“若是长安,我们此刻就预备烧爆竹了——这边没有的,是烧竹竿发出裂响,撒了一院聚竿灰,吓得小男女乱躲,真是趣致!在天山三年我不曾回家,今年却还是边关过夜。莫贺啜,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在长安过年,你若到京中,去宣阳坊寻郭代公宅,我请你一道团夜。”
    莫贺啜侧头看着他,道:“都尉却不恼小人适才的意思?”郭光庭道:“人各有志,那也没什么。”莫贺啜不语,过一阵道:“都尉于小人有恩,倘若直截要求,小人决不能拒——”郭光庭点点头,心道:“因此我才不能直说。”莫贺啜却自笑了:“都尉可知,正因如此,小人才不愿意相随?倘若都尉是小人的主人,那么于恩于义,小人必得生死竭诚。小人无法拒绝都尉所求,是从心底不能相抗。”他也伸手拂了一把雪花,慢慢的道:“可是小人不愿——小人业已将身做奴,却不愿将心做奴。”
    马蹄踏踏的走,雪花悠悠的飘,郭光庭过了很久,才恍惚解出了莫贺啜话中的骄傲与悲凉,只能喃喃的道:“莫贺啜,对不起。”
    莫贺啜道:“都尉并未有什么对小人不起,却是小人负恩无义。”郭光庭想了半天,仍然是这三个字:“对不起。”
    忽然城头清亮的钟声响了起来,穿透茫茫长空,振起漫漫飞雪,听在耳中真有振聋发聩之意。郭光庭道:“子时已过,是新年了!莫贺啜,你今年多大?”莫贺啜道:“小人二十五岁。”郭光庭道:“原来你也不大!”他举首听钟,良久长叹一声:“到底过了今年了,我二十岁了——终于,我真正是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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