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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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的格局有如棋盘,宫城与皇城之外,整整齐齐划分为一百八坊。郭光庭家住宣阳坊内,是朱雀门大街东第三街从北数第六坊,离大明宫不是很远,因此从宫中回到宅第的时候,天色尚且未黑。
    他自从军,三年不曾回家,一进门便忍不住呼喊:“阿母!”婢女从廊下迎出来禀告:“郎君,夫人进宫探婉仪娘娘去了。”郭母本来只是老主人的宠婢,只因女儿入宫得宠,才获封“吕国夫人”,俨然也成为呼奴使婢的命妇架势。因为郭婉仪才诞了公主,皇恩特许娘家眷属入宫探视,郭光庭没法催请,只好在家等待。
    这一等等到掌灯,吕国夫人才乘钿车归宅,郭光庭亲手拿着炬灯去接,又叫:“阿母!”郭母板着脸不应声,也不要扶,一手撩着泥金裙下车,气哼哼的直入中堂,这才回身,怒喝:“不孝子,给我跪了!”
    郭光庭愕然,郭母见他不动,气得拿手中纨扇当面搧了过去,郭光庭这三年个头长高了不少,郭母这一扇只能击打在肩膀上,他忙即扑通跪倒,让母亲接下来几扇子都招呼在头顶,听她怒冲冲的大骂:“丧良心的狼崽子,杀千刀的败家精!才回西京,就冲撞大家?咱家富贵是谁给的?”
    郭光庭申辩道:“孩儿不曾冲撞圣上。”郭母倒转扇柄,又夹头夹脑抽了几记,抽得手酸,看见儿子额头被抽出几道红印又到底有点心疼,于是丢了团扇,顿足大骂:“孽障唷!当阿母在宫中耳朵聋了?你阿姊都知晓了,大家一贯好性,延英殿里却教你气得砸碎了如意……”郭光庭仍然是那一句话:“孩儿委实不曾冲撞圣上。”
    郭母骂道:“兀地抵赖!那你讲了什么言语?激恼大家?”郭光庭便闭口不言,郭母恼得又想打,扬起手却抽不下去,左右一望,蓦地斥道:“死妮子,一径杵在门口作甚?统统滚出去,哪个再进来剁了脚爪!”
    郭宅的婢女一向知道主母泼辣,赶紧脚底生风四散跑开。中堂内外都没了旁人,郭母才叹一口气,伸手扶在儿子肩头,唤了声“驹奴”,郭光庭应了。郭母道:“儿啊!阿母也知道你长大了,这几年又在外头,性子也野了,有些歪道的想头,也怪你不得。可是,你也须懂得事体。”郭光庭低声道:“我……正是因为懂事了……”郭母怒道:“懂了甚底?懂了害阿母阿姊担惊受怕不安生?”
    郭光庭涨红着脸,想要说话,郭母声音却又放缓和了,柔声道:“驹奴,你自小痴!你也想想,从前他也不过爱你少年,图个新鲜,你今年都十九岁了,眼看着嗓音粗了,骨骼宽了,逐渐长开成男子样,你道他还能留恋多久?稍微再耐一耐,只怕一年半载他就丢了手,念着情分,到时候求他为你说一家大姓做新妇怕也使得,误了甚么?分明好做两面光,偏要不伶俐,阿母怎么养你来!”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郭光庭羞恧中忍不住迸出一句话来:“那……那总得有个廉耻!”郭母嗤之以鼻:“廉耻?廉耻值得几贯钱?浊泾莫做清渭讲,三四年前都混账过了,饶你掬尽西江水也洗不回来!”
    郭光庭一时讷讷,郭母戳着他脑门,道:“呆呵呆!从小被大房赶出门的苦头,你忘记了?咱子母三人流落在外,吃光典尽,你阿姊困窘无路要卖身,那是甚么日子?若不是大家抬举,你今日还不知在哪家卑田院唱‘莲花落’呢,却是好廉耻事体!”
    她到底舍不得儿子久跪,便扯着郭光庭衣领拉他起来,只是身躯矮胖,重心不稳,郭光庭忙起身反扶住她。郭母劝道:“驹奴,明日入宫去向大家请罪,他一向爱你乖巧,况且也不会为些些事发作人。你要懂得行事,莫不成还要大家哄你?”郭光庭闷声道:“请罪我自会去请。”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郭母恼道:“还是倔强?想想大家待我们何等恩情?你遭瘟的大哥跟人造反,拖累满门,要不亏大家眷顾,你也早落得云阳市上吃一刀,怎么能因祸得福,反而袭了嗣承,住进家宅?再说,闹意气也不是你自家的事,也须念着你阿姊和明月奴,他子母在宫中挣挫,好是容易?”
    她所说的“明月奴”便是郭婉仪为皇帝所生的长子,大名唤作李昙,郭光庭还在惦记着这三年不见的外甥,次日一早,便听门外喝道通禀:“大殿下驾到。”
    皇子来得太早,郭光庭心思纷扰一夜不曾安眠,听了这消息衣履都未整齐,便赶着去恭迎。行叩见礼的时候,那年幼的殿下也在内侍引导下行家礼,童音清嫩的唤了一声:“舅父。”郭光庭抬头看着外甥,不觉也唤了小名:“明月奴。”
    他离开西京的时候,这外甥方才四岁,记忆中是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如今长到七岁,却俨然有了小大人般端正的架势,出落得愈发容止秀逸,丰采不凡。李濬最是怜爱这个长子,常常抱在膝上笑赞:“明月奴似我。”但李昙其实只是像了父亲一半,眉眼间却继承了郭家的血缘,尤其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凝视过来的时候,郭光庭居然一阵恍惚,觉得好像是自己在照镜子。
    这样一个玉人儿,自然无人不爱,郭光庭虽然拙于世情,回京路上也听过无数议论,都说皇帝迟迟不封皇子们王号,其意就在于有着废嫡立庶之心,不想立正宫皇后所出的第三子,而欲立身份低微之婉仪所出庶长子。这样的处境,对于李昙母子来说,并非奇佳,而是奇险,后宫中自来储位之争最是可怕,一个不测,便是粉身碎骨之祸,这其中利害关系,郭光庭即使不够聪明,也是知觉几分的。
    所以,当七岁的小明月奴逐渐消除了对舅父的陌生感,开始像幼时一样扯着衣襟撒娇,并且朗朗道:“母亲说,她身体不便,暂时不能延见舅父,却求舅父万事看在明月奴面上——舅父,宫里都说你得罪了父皇,是不是,是不是?父皇最好说话的,你去讨个饶,便甚么都好了,阿母也不用偷偷哭了!她一哭就惊动阿鸾妹妹也哭,乳母说那样不好的!”
    郭母在外孙面前不便斥责儿子,只是狠狠瞪了郭光庭一眼,郭光庭登时觉得,铺天盖地一张网,向自己罩了下来,挣脱不开。
    嗫嚅了半晌,说出口来却还是昨晚的话:“我……我自会向圣上请罪,可是——”
    可是请罪之后,却又如何行事?不要说是行事,就是说话,也不知如何说起,郭光庭努力在想,觉得昨天皇帝的话,分明怒的是自己会错了意,想歪了心思,鼓起所有勇气表白的那一番话,其实全是唐突无礼加荒谬可笑。然而更加荒谬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会错了意,于是苦口婆心劝自己再去可笑一回。岂非是屈辱变成滑稽,滑稽又化作屈辱?
    郭光庭一向认为,虽然自己口齿笨拙,但什么事只要一条条分析过来,不用精妙形容,也总能让人听懂。可是这一回,似乎便是穷尽自己所知的形容词,也没法向阿母解释皇帝的真实意思——实则,是自己也弄不懂皇帝的真实意思吧!仿佛是明白,却又含微妙,于是怎么做,恐怕都是错的,错会对方意,错置自己心。与其梳理这些纠葛,郭光庭宁可带队去翻越十座勃达岭,夺取百个贺猎城。
    最终,他也只能说得这样一句话:“——可是,没有宣召,我……我又不能贸然请见圣上。”
    李濬确实没有宣召他。
    郭光庭在搜尽枯肠不知道如何解释皇帝的意思时,皇帝倒是喟然一语,怅怅释了闷怀抱:“古人云:‘养鹰勿饱饱则飏。’真是至理!”
    慨叹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杜皇后宫中看浴猎鹰。时俗尚武,纵使宫中后妃公主也爱纵骑射猎,多蓄有名贵的鹰犬。杜皇后如今有着身孕,围猎是不方便了,几头心爱猎鹰却非得每天亲自看着宫人照料不可,听了皇帝这句感慨,便接口道:“既要飏去,大家何不索性‘开笼放雪衣’?”李濬摇头笑道:“鹰倒是可放,皇后笼中那‘雪衣女’,放将出去怕不立即被狸奴扑杀?到底不过是小鸟雀!”
    杜皇后所生的嫡子今年三岁,难得看见父皇,居然畏惧不出,被母后喝令乳母强抱出来,便哭闹不休。李濬其实不怎么疼爱这个第三子,不过素来耐得住性子,微笑着抚了几下,赞道:“杲儿又长了些,却比阿韦家的强壮。”所谓“阿韦家的”,指的是韦贵妃生的第二子,自出娘胎就体弱多病,更为李濬所不喜。杜皇后与韦贵妃都是关洛大姓之女,同时入宫,一直互不相下,暗中较劲,李濬在皇后面前抑了一下韦贵妃,自然颇有顺皇后之心的意思。
    皇后当然理会得,却款款道:“如今我与郭婉仪都是身子不便,大家当幸贵妃宫中才是。”李濬笑道:“阿韦絮叨,我不敢惹。”杜皇后不觉一笑,知道那是因为韦贵妃与郭婉仪素来大有嫌隙,如今郭婉仪之弟触怒龙颜,皇帝若去贵妃处,少不得要听她趁机大说婉仪的坏话,李濬其实还是偏袒婉仪,索性不给韦贵妃这个机会。
    说什么什么便来,皇帝才议论着韦贵妃,却听廊下回禀道:“韦娘娘知道大家在此,特制玉露团进上。”那是一种酥糕的名称,韦妃宫中颇有巧厨,能治美味点心,也是邀宠手段之一。颜怀恩便代皇帝宣道:“进来。”
    韦妃派来送点心的女官并不执物,只是进来向帝后行礼致辞,两个小女侍各捧食盒,小心翼翼的入庭跪拜,举盒过顶,自有皇后宫中女官来接。左边的小女侍似是过度紧张,手上一直在抖,女官还未接稳食盒,她已撒手,只听哗啦一响,食盒落地,酥糕滚了一地。
    这般御前失仪够得上个罪名,颜怀恩眉头才一皱,韦妃宫女官已急忙喝道:“大胆!”小女侍吓得登时伏地磕头,颤声道:“娘子饶命!”皇后宫中女侍们已经快手快脚一面收拾地面,一面便有人来拖那闯祸的女侍出去。颜怀恩尖声道:“勿惊吓皇后娘娘,带回掖庭宫去。”那是宫女的居所,也是刑房所在,这话意思便是送去杖责,小女侍吓得愈发失了魂,竟然直挺挺赖在地上不肯出去,哭着大叫:“娘子饶命,娘子饶命!”庭中皇帝皇后都在,高级宦官女官也有不少,她却只懂得向领自己来的女官求饶,大叫“娘子”不已。
    韦妃宫那女官早吓得也跪了下来,哪里还能替她求情,一行数人都是瑟瑟发抖。李濬倒是摆了摆手,笑道:“算了!让她好生起来出去,值得什么?”
    颜怀恩便即喝道:“大家饶了你了,还不起来!”女官赶忙说道:“彩儿快谢天恩!”那女侍倒是反应快,一骨碌爬起来磕头:“谢大家饶命,谢娘娘饶命。”却是晕头转向,先在皇后脚下连磕了几个头,才转到皇帝那边磕头。磕到一半又觉得哭得眼泪鼻涕满面太过难看,忙忙拿袖子胡乱一抹,抬头眼珠骨碌碌对着皇帝看。
    这般举动实在滑稽,帝后都不禁失笑,但她面容一抬起,杜皇后便不由得失口咦了一声,李濬也是微微一怔。
    韦妃宫女官慌张解释:“这婢子郭彩儿,初入司膳房,礼仪不甚熟悉,误犯天威……”杜皇后转头向皇帝道:“大家,看这婢子……好生眼熟,却似像谁。”李濬不答,问道:“姓郭?什么家世?”
    女官并不知道,一时难答,那小女侍忽然口齿清楚的答道:“贱婢郭彩儿,是罪臣郭楚金之女。父亲罪犯天条,已然伏法,贱婢随母亲汪氏没入掖庭宫,今年是第八年了。”
    杜皇后又是一声“哦”,颜怀恩接口道:“原来是郭……”说了半句话,不禁看看皇帝脸色,李濬倒是接了下去:“原来是郭楚金之女,婉仪……之女侄。”说着笑了笑:“果然……像一个人,这眉眼……颇似朕的明月奴。”杜皇后也笑了:“大家……真是好眼力。”
    皇后那迟疑的一顿里,其实含有“并非如此”的揶揄,李濬自己也知道,因为和那眼神一触的时候,他心里霎时间浮现的,完全不是自己的宝贝儿子。
    眼前这小女侍梳着双丫髻,单薄的身形在青绢衣下微微颤抖,泪水洗过的面庞却分外素净,竟有些精致的美丽。当年那少年眉目没有这般柔美,眼神却是一样的清亮如水,带着迟疑的信任,怯怯的童音稚嫩好听:“我叫驹奴,姓郭,你是李七郎,我家姊夫?”
    那一年李七郎十九岁,郭驹奴十一岁。
    他已经记不得是怎么将这不通人事的少年诱哄到床榻上的了,只觉得似乎顺理成章的应该发生,而驹奴也是那么乖巧顺从,简直是盲目信赖的任由自己开拓他的身体。青涩的身体还唤不起多少情欲的反应,自己满足的同时并不是他的愉悦,可是即使在痛得要哭的时候,只消一点温柔安抚,他就会乖乖放松四肢,予取予求。
    那一年李七郎二十二岁,郭驹奴十四岁。
    仿佛是情好最密的时候忽然听闻到了太后的不满,李濬第一反应就是当机立断,以必然会重逢的许诺,送走了依恋不舍的少年,遣上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大道,让他去一个陌生的世界跌跌撞撞。
    那一年李七郎二十四岁,郭驹奴十六岁。
    送别的许诺兑现了,回来的人却蜕变了。送走了荫袭千牛卫备身左右郭驹奴,返回了新授上轻车都尉郭光庭。
    今年,李濬二十七岁,郭光庭十九岁。
    送走的十六岁的驹奴,到底去了哪里?
    李濬忽然微笑起来,望进眼前依稀熟悉的眸子里:“郭彩儿,你今年多大了?”
    “回禀大家,彩儿今年,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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