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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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一开始就想提议他倆同时侧躺,这样他就不必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手上,但侧躺需要一只手支着头,棺内空间有限,这意味着他们俩必然会挨得极近,而且双腿要交叠起来。
月兮自认为自己也是个正经人,而那个画面却不太正经,尤其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以他就没提。
可眼下他满是裂痕的手肘实在是支撑不起他这副残躯了。
他大概猜到了此人为何会在棺中——听闻此地鬼怪作祟的前兆是山神庙塌了,身手太好上山途中未被发现,见到神像与空棺察觉不对于是躲起来等看事情发展。
他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对方跟他一样是在等老头口中的“他”出现,可老头先前怎么说的?
今晚、或者明晚。
是今晚倒也罢了,要万一是明晚,难不成真要让他保持这个姿势跪趴在一个男人身上一天一夜?
月兮寻思要脸哪有要命重要,要真那样,他也懒得做什么正经人了,干脆把此人当个人形肉垫,管你乐不乐意反正我舒服了再说。
不期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对方先给了动静,且体贴了他的怕痒,写在了他手背上。
“酸?”
月兮点了点头,湿哒哒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那人又动了动,紧接着写下:“换”。
这必是个落落寡合之人,这份简洁利落,倒是叫月兮蓦地想起另一个人来,但他马上就将这个念头丢出了脑海,他不太愿意想起那个人来。
两个人默契地如同两个传动的齿轮相互调换了位置,后背躺实,月兮长舒一口气,由不得就要感慨一句——这躺下面的果然要比趴上面的舒服多了。
至于现在趴上面的能坚持多久?能坚持多久是多久,反正肯定比他久,要是坚持不住了他也不会再换回去的。
为了让对方也趁早打消再换回来的念头,月兮点了点上面平坦的胸膛一笔一划写到:“我道心坚定”。
对方没动静,但那份静默,月兮读懂了,对方大概没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便继续又写:“不分桃”。
对方静默地一怔。
月兮再次明白过来,对方误会了。
“累的话,放心趴,我不介意给你当人形肉垫。”月兮这次一口气全部写完。
认真算来,他算是活第二辈子,两世为人,但“情”之一字于他而言始终概念模糊,这个模糊,又特指情爱风月。
情爱于他就好像是鹦鹉学舌,听说过,也见识过,不算是个稀奇事,但当亲眼看到鹦鹉上下鸟喙一张,脖颈羽毛滚动,怎么想发出的都该是啁啾之声,出来的却真的是复杂的人语,也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月兮从没费心去研究过这个东西,也从没想过要去研究,既不能当酒喝又不能当肉吃,对他来说没什么价值,他自小就有一个婚约对象杵在那儿,其实是谁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对方是男是女他都没太大所谓,只要别人不嫌弃他不男不女。
所以纵观他两世的情史,干净得连点儿灰都没落过。
他说他道心坚定不是断袖,只是为了让对方卸下心理负担。
但也不知道成功没有,对方卸没卸下心理负担,因为对方并未给他回应,既没说可,也没说不可,甚至连个点头摇头都没有,就木然地怔了怔。
月兮也无所谓,反正他意思表达到了,再想找他换回来,那是不能的了。
些时,打斗声中裹挟进了人说话的声音,是那个老头。
“你不妨先停手看看。”
云雨婷不敌落败,性命岌岌可危,云间林被掐着软勒收手,渐次两声闷哼,两人晕了过去,紧接着却有杀气扑面。
月兮近乎条件反射般弹了起来,与上面人脑门儿对脑门儿撞出一声闷响,幸而子车妃与老头都在殿外,心思也不在殿内有没有响动之上。
“不可”,老头拦下了子车妃,“你看他的衣着绝不是小门小派出来的,如果在这里出了事,一定会引起不小的麻烦,那样的话,你觉得他还会愿意露面吗?”
子车妃杀意瞬间敛去,口中衔着云雨婷进了门,将之轻轻放在门背后,老头也提了云间林进来,随手丢在了云雨婷边上,水鬼们又一个接一个翻滚进殿。
月兮若无其事地躺了回去。
这子车妃做了几十年的怨鬼,倒还挺有原则,杀男不杀女。
“对不起”
月兮伸手又写,手指穿过对方垂下的发丝,与一个凉凉的东西擦过,大概是个什么金属发饰,月兮并未在意。
很快,对方摇了摇头,发丝从小孔透进来的光上扫过之时,竟然亮得很。
但月兮没功夫在意这等闲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梆子声。
那一声短促而突兀,极为奇怪,且不说现在根本不到敲梆子的时辰,那声音传出的位置就很不对劲,乃是从神像背后穿墙而来。
神台之后是个格栏屏风,隔出了一条通道,通道的另一边才是这座大殿的里墙,而墙上还有一道后门。
老头立喜:“他来了!”
子车妃的神色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惊喜转变成了激动,最后定格于切齿之恨,她循着声响逡巡了两步,像是未能辨出具体方位,但马上,又两声响起,子车妃侧耳辨听,刚进一步,却听老头大叫:“不对!还有人。”
话音未落,房顶轰然塌下一块,一道青光于瓦砾灰石之中蹿出,电光火石地刺中子车妃拖地的右脚掌心,铮然一声钉在了地上。
“啊——”
子车妃的唳嚎声中,清冷的月光穿过破碎的房顶洒下,尽皆落于一人之身。
紫衣,是南盟的人到了。
月兮细辨来人形貌,是个男人,清隽挺拔,整个人浸在月光里,显现出几分静美,一张脸半是青涩,半是成熟,正在由男孩转向男人的路上。
月兮大概辨出来了,萧逸然,当年他捡回南盟的一个孤儿,他死之时萧逸然才只有十五岁,比现在的云间林还小。
老头可不管你是美是丑,气势正拿捏得飘飘然,只盯着满地碎瓦,气急败坏地冲上来骂:“个狗日的混账东西,好好的有门不走,学什么从天而降祸祸人家房顶!”
萧逸然被这劈头盖脸的痛骂骂得瞬间破功,满身飘飘仙气溃散,他顿时露出困窘之相,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我尽量赔。”
而就是这个当口,子车妃挣脱了束缚,像个断尾求生的壁虎,将右脚掌生生拉成两半,她毫无迟疑地扑向萧逸然,上一秒还耷拉着脑袋道歉的萧逸然在一瞬间敛了神色,反手抽出插在地上的青光宝剑,一剑斜出拉在子车妃右肩。
灵气冲撞,子车妃唳嚎出声,但马上再度发起进攻,萧逸然与云间林不同,剑使得还可以,主要归功于他早年打根基的时候,教他的人底子深厚,月兮也跟着指点过他一些,所以对上子车妃,并不像云间林那般吃力,但月兮知道他赢不了,因为老头要动手了。
老头没有动用任何手段,甚至都没拿他那根拐杖去帮着子车妃敲萧逸然一棍子,他只是避过两人的战斗来到了云间林的身边,拿对付云间林的办法故技重施。
“小子,先停下来看看。”
萧逸然闻言回头,继而一惊:“云小少爷?”神色陡然巨变:“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我劝你最好别对他动手,以他的身份,如果在这里出了事,他家里人会把你们这里给翻过来!”
老头听到萧逸然的称呼,不自觉蹙了蹙眉,大概也顺着猜到了云间林的身份,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四周似起了薄雾,雾里是女子空灵而诡异的歌声,而萧逸然呆呆地立在原地,站如一尊雕像,再未动过半分。
月兮眼中的薄雾瞬息间散去了,他明白过来,大概只有被魇住的人才能看到雾气,听到歌声,就像他方才被魇住之时眼前一片雪白,最开始看到的也不是雪,而是雾,而他醒来后还听到歌声,是因为子车妃想让他听到。
月兮不知道萧逸然被魇住后会看到什么,又需要多久才能挣脱幻境,人心是难懂的东西,会陷多深更是个未知数,全在萧逸然自己。
但想来他年纪轻轻,性格也挺乐观开朗,虽也经历过一些别离,但人生八苦,也就只苦了这一味,当谈上不上什么心魔业障,直到月兮见他眼角一滴清泪滑落。
与此同时,顶上一滴温热,正中月兮眉心。
月兮像是被这一滴泪瞬间敲醒了,他才反应过来,上面的人大概也被魇住了。
但马上,那人便一动,向他昭示着自己并未被魇住,又或者已然挣脱,那人似怔了怔,在思虑着什么,最终伸手替他拭去了那滴泪,并在他额头写下:抱歉。
短短两字,未言其他。
月兮轻轻摇了摇头,轻到微不可查,却又刚好能叫对方察觉。
那一滴热泪滚烫,落在他的眉心,顺着滑入他的眼窝,到好似他哭了一般。
月兮想到方才这人抱着他面颊湿润,也是哭过,但他只是静静地落泪,未发出一丝声响,这样一个寡言少语的男人,这样的愀然,必然是很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所以他便也做云淡风轻,好像他不介意,更好像他什么也不知道,方才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不是他体贴,他见不得别人哭,麻烦。女人哭麻烦,男人哭比女人哭更麻烦。
子车妃在萧逸然手上吃了亏,望向萧逸然的脸上更添怨气,月兮随时做好准备要冲棺而出,虽然这是个下下之举。
不期老头却先开了口:“算了,只要他不碍事,少造杀孽吧。”
子车妃明显不悦,但也并未反驳,月兮记得她是会说话的,但今夜,还一次口也没开过。
而就在这时候,后堂的门忽然被风“吱呀”一声吹开,夜风穿堂而过,风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后门门口,就像是被风吹进来的一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