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利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的边缘，程经籍想起当年苏思植说过这是苏利对小辈的习惯，这样一敲就是让人坐下。
    程经籍一瘸一拐地朝椅子走去，苏利一看，眉头一皱，问：“你怎么了？还在玩那些东西？我提醒过你的，这世界上可不一定有第三双属于你的眼睛。”
    “啊，没有，早就不玩了，这是前天跟我大舅哥他们去爬山的时候被猴子害的。”程经籍挠着脑袋，脑子里回忆着当年苏思植的模样，他兀自认为这能让苏利把东西给他。
    苏利的嘴角划过一丝讽刺的笑，缓缓开口说：“阿植他以前说，他以后要去做一个大文学家，成为一个把文字永远留在世间的，伟大的人。我跟他说，文学家可不会喜欢天天玩车，跳伞，冲浪。你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
    “啊。”程经籍思考了了两秒钟才想起今天这话苏利在他的眼睛还缠着绷带的时候对他说过，“阿植说，文学家们好像都不喜欢做这些，但又不是不能做这些。”
    “是啊，我的两个阿植都是很有想法的人，可惜走得都很早。”苏利本就浑浊的眼睛更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用精致的金属小勺搅和着杯子中的花茶，凝视着小小的漩涡，又问道：“你呢？我太久没回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成了一个伟大的人？”
    “阿姨，我不是阿植，我不想当伟大的人。”程经籍下意识地提醒说。
    苏利依依不饶：“所以呢？你在做什么？”
    程经籍刚斟酌完用词打算回答，苏利便替他说出了一切：“你娶了一个家室显赫的omega，和一个女alpha传绯闻，搞出了同传事故以后被辞退，后来因为自己伴侣的姐姐找到了一份清闲的工作，但是不久，你又主动请辞，因为想名正言顺地帮助陷入困境的alpha女朋友，在东南亚一个以卖椰子为乐的富豪的提议下准备去做娱乐公司。”
    一字不差，程经籍没法反驳，这些事确确实实都是他做出来的。他低着头，准备迎接苏利接下来的审判，但良久，等茶上的热气都消失了苏利也没再说话。他没忍住，抬头一看，老人也在看着他。
    “你认为你没有错吗？”苏利问他，“程经籍，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你，你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怎么样？”
    程经籍的手指在玻璃杯的杯托上越握越紧，他被戳中了心房，陈芝麻烂谷子一样的不解和悲伤露了出来：“很混账。但是我没办法啊，苏阿姨。我就是烂人一个，人生被自己被别人搅得一团糟，怎么捋也捋不清。”
    苏利向后仰去，浑身放松地陷进背后蛋壳一样的软椅里，她又问程经籍：“阿经，你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是身居高位俯瞰世界吗？不是吧？”
    “你的高考失利，全世界有几亿人和你一样失利，你为了和女友一起出国工作熬了上百个日夜，最后因为同传稍逊就错失了机会，但那一共就三个位置，而整个南省有几千人去争那个位置，你也因此对同传工作产生了阴影，对吧？”
    苏利停下话，静静等着程经籍点头。
    程经籍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同传本来就烂得不行。”
    “哼。”苏利从鼻腔中传出一声气音，接着说：“阿经，这世界上还是普通人多的，你的父母早就没有逼你成为一个精英亦或者伟人，你大可以向后看看，或许你的人生没有那么混乱，不过就算娶了一个不喜欢但是很合适的omega，不过就是工作一再出意外，这就是普通人经历的事情。”
    “拜托，我可是alpha，哪个alpha像我这样？”程经籍也不自觉地嘲笑自己，“苏阿姨，如果阿植像我一样，你能接受吗？”
    苏利摇头：“我和你的父母一样，对我的孩子寄予厚望，我也习惯性地想让他成为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知道，阿植可以接受自己没有成为伟人，他是个很洒脱的人。就像他说的，文学家不能玩赛车吗？Alpha就不能是普通人吗？”
    “因为我不是你的阿植，苏阿姨。”程经籍说，“我想不开啊，我以为自己出生就在罗马，所以恣意挥霍着，直到我的位置被罗马城外的人占领我再想回来却发现我甚至敲不开他的门。罗马城里的人站在城头对我笑，嘲笑，罗马城外的人见我绫罗绸缎，也笑。”
    “或许你根本不属于那里。”苏利接道，“世界上不止罗马。试着去找属于你的那座城不好吗？”
    程经籍忽然哈哈大笑，最后甚至捂起了肚子：“救命啊，我又不是小孩子，苏阿姨，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事吗？可是我离开他们，去超市只能掏出不到一百块钱，没有他们我甚至没有工作，我就是个烂人，厌恶他们又依赖他们。”
    “你现在不是要和赵将疏做娱乐公司吗？”
    “是啊。”程经籍蔑笑地直言，“但是你知道林说文出了多少钱吗？我还是他们圈养的血牛。”
    金属的小勺砸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苏利蓦然抬头，问他：“那你为什么还和赵将疏做娱乐公司？你也动了真正独立的心思吧。为什么找林说文借钱？因为他的钱你可以真正地”借”，这就是你想脱离你父母的，第一步，对吧？”
    程经籍难以想象苏利知道多少，这些话他大多只跟赵将疏说过，而她现在能把一切都从他心里挖出来。是她有看透人心的魔力，还是因为这些年她都在观察自己？
    程经籍的话堵在喉咙里，没有镜子所以他不确定自己面上是什么表情，但一定很狼狈，他知道自己没有林说文那种心事被戳穿还能面不改色的能力。
    “阿经，你该对自己自信点，就像你自信我会因为阿植的眼角膜在你身上而把U盘给你一样。”
    又一个小动作被拆穿，程经籍无地自容，捂着眼睛不敢看人。
    “阿经，你有比旁人更厚的资本去和世界博弈，你其实应该没那么害怕失败的。”
    这个小阳台上又来了人，是个很普通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脸上挂着那种最普遍的礼貌似的微笑，自若地向苏利伸出手。程经籍唰地抬起头，就见他从进来就惦记着的U盘被苏利交到了那个刚进来的男人手里。
    程经籍下意识地伸手去抢，男人手指一合，程经籍就扑了空，只能恶狠狠地看着男人无能狂怒。
    苏利的声音又想起：“看，阿经，你又失败了一次，感觉怎么样？”
    程经籍真的无语，他还以为苏利给他喂那么多鸡汤，告诉他直面失败后会把U盘赏给他然后说一句“我现在可以让你体会一次成功的感觉”。
    那黑眼镜的男人还做作地朝程经籍鞠了一躬，招摇地就走了。
    程经籍想去追，想去抢，但苏利一声令下就有人抓住他的双手，他是个伤员自然抵不过两个高大的保镖。
    “阿经，其实作为失败了那么多次的人你就没不要害怕失败了，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吧，带着阿植那份一起，好不好？”苏利温柔，优雅，真如一位长辈在抚慰小辈，一位母亲在教导自己的儿子。
    程经籍被保镖抓着手臂，大喊道：“见鬼！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话，你说那么多就是让我更好地面对我拿不到U盘这个事实啊？你是不是有病啊？”
    苏利弯着眼角，伸手去抚程经籍的头，说：“没那么糟，阿经。你回去找林说文，告诉他，我不见他是因为我比较想见他妈妈，在我没跟他妈妈搞清楚关系之前我可不知道用什么身份认识他。”
    “哈？”程经籍一愣，又嚷嚷道：“不是，你当我傻啊，你U盘都送出去了，你还有什么筹码啊。”
    苏利的手从他的头上滑到他的脸颊，他抚过这张脸的轮廓，像抚摸着珍宝：“去找林说文吧，我今天见你，只是想跟你聊聊天，对不起了，阿经。”
    苏利走了，两个保镖牢牢架住了程经籍不让他追上去，待苏利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们又一左一右地护送程经籍出了美术馆。
    美术馆前，魁梧的保安把守着路口，程经籍看看自己的手脚，只恨自己现在满身伤不然他高低地找个地方溜进去。
    程经籍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谷雨打了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我搞砸了，苏利当着我的面把U盘送到别人手里了。”
    谷雨那边有了一分钟的沉默，程经籍以为她在研究骂他的词，没想到她最后说出的事：“她自首了，那枚U盘最终会到他们想到的地方去。”
    电话还没挂断，程经籍还在震惊里，苏利就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押出了美术馆，她苍老的手上扣着银白的铐子，她对他慈祥地笑着。
    “阿经，我不能给你U盘，但是我能用我自己给你换来未来，好好和这个世界斗争吧。”
    程经籍发着愣，苏利就被押上了车，在寒风里，他目送了她的离开。
    “妈，她好像早就想这么做了。”程经籍似问似答。
    电话那头，谷雨的声音嘶哑又疲惫：“她当年出国也是为了这桩事情，我早该想到她会这么做。”
    无牵无挂的人最疯狂，这样浅显的道理却没有一个人把苏利和它联系起来。

    作者闲话：

    还是赶上了，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