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荞禾在一艘乌篷船上等着谷雨来会面。
    谷雨又一次见到了这个女人，依旧是那副和周围格格不入又恰然自得的模样。她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无论她怎样保养，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她也只能靠脂粉来维持自己作为omega的最大杀器——皮囊。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轻快如风，温柔如水，不施粉黛，尽情地展示着岁月留在皮囊上的细纹，反倒添了一股韵味。
    果然，她们就不是一种人。
    谷雨上了船，许荞禾就让艄公把船划到了湖中央，小船摇摇晃晃地前行，这也是这个机器时代极其少有的享受。
    许荞禾提起了茶壶，在动荡的船舱里把热茶倒进小杯，不多不少，小船的每次晃动都会把清澈的茶水送到杯口又永远不会让它溢出。这种强大到几乎变态的把控力谷雨只在林说文身上见过
    “说说他怎么样了？我以为他那么向往南省，到了那边会好一点。”
    “你的好一点是指？”
    许荞禾莞尔一笑，说：“不知道怎么形容，算了，过年的时候我再好好看看他吧。嗯，时间不多，我们说正事吧，说说他的身体，能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让你用吓人形容吗？”
    谷雨又把那天晚上的画面重复了一遍，她尽量用词委婉，而许荞禾会在下一秒说出那个被她费心替代掉的词。
    待听完她的形容，许荞禾便不假思索地说：“他很怕疼，他从小就这样，只要是身体有一个地方在痛他就会缩成一团不让陌生人靠近。他会这样，如果不是身体的某处在发痛，就是曾经在同样的情景里，发生了一件让他感觉到生理疼痛的事情，发情热的话，是不是他的alpha对他太暴力了？”
    谷雨无法反驳许荞禾的想法，毕竟程经籍确实不像是会怜香惜玉的人。
    “你问问程经籍吧，如果他真的那么暴力，就对说说温柔点吧。否则他身体的应激反应这辈子都好不了。
    许荞禾的声音像有着不可思议的诱导性，让和她谈话的不论是谁的情绪都会变得平淡如水。谷雨这种习惯性锋芒毕露的人在她面前身上的刺也会柔软下来。
    “我知道了，等他回来我会和他谈。”谷雨说。
    “回来？”许荞禾素净的手指捏着茶杯，茶水递在嘴边却迟迟不喝，“想来这种婚姻都是这样的吧？但我始终觉得，AO之间既然标记了，就算没有爱情，也有责任吧？”
    谷雨听得出来，许荞禾是在责怪程经籍在林说文情期的时候不在身边。但这次仅仅是程经籍的错吗？程经籍不是没有为他的情期考虑过，但他拒绝了程经籍。
    “经籍在这之前就回来过，要陪他，他拒绝了。说说他，总是拒绝别人的关心和靠近。我给经籍打过电话，他说，说说选择用抑制剂。”
    许荞禾的一眸春水漾起一点涟漪，喃喃自语道：“抱歉，我忘记了，他总是这样……”
    她忽然对着谷雨璀然一笑，说：“你大概还想知道他的信息素过敏症是怎么回事吧？我也一起告诉你吧。”
    “他从小和他姑姑家的小儿子林解的关系最好，他们的年龄相仿，名字也像一对双胞胎似的，说文解字。我们都觉得他们很像很像，就像是一对灵魂阴差阳错掉进了不同的母体。他们十八岁那年前前后后分化了，都成了一对omega，说文起初还好，他从小就安静，我们都觉得他一定会成为omega，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林解，我们没想到，林解会在成为omega后自杀，十二支最高浓度的信息素，就是说说平时用的那种，一般性只有信息素过敏的人才会用才能用，普通omega只能用半支，一支是极限，然而，林解一次性用了十二支。他的信息素暴走了，而恰巧那天，说说的奶奶让说说去见见林解，开导开导他，就开门的一瞬间，说说就差点被他的信息素淹死。”
    “林解当时差点就带走了我的说说，林解抢救了一个小时，宣告死亡，说说在一个星期里经历了八次病危，omega信息素的暴动比药物有效的是alpha的信息素，当时的医生试过他爸爸的信息素，他姐姐的，甚至还有几个堂表亲，效果都很差，后来是曲家人也来帮忙，曲家也试了好几个人，效果还是不行，幸好最后，阿燕的信息素出乎意料的合适。又因为腺体的信息素太浓，说说根本接受不了，就只能抽血，再从血液里面提取信息素。四天时间里，曲家阿燕自愿前前后后被抽走了1000ml的血，丢了半条命，也把说说的半条命捡回来了。说起来，这件事说说是不知道的，阿燕没告诉他，我们也不多嘴。”
    “他原来只是安安静静的，总是波澜不惊，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爷爷也是喜欢他这一点，所以即使他很多地方都不出挑也经常把他接到身边耐心教养。那次在鬼门关里走过一趟，他的眼神就变了，就像一个死人，空洞洞的。，整个人也阴郁下来。他爷爷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明里暗里的敲打了好多次也没用。”
    “他的信息素过敏症就是那次留下来的。有人说，林解是真的想带走说说，带走了他一半的魂，又给剩下的一半留下了那么凶险的病症。当然，这是封建迷信，怎么可以当真，但说说他就是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没了东西，心里也封锁起来不让别人看透。有一回，林解他爸爸在夜里忽然说看到了林解，开灯一看，就是说说。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意识到，说说跟林解啊，太像了。一起长大的孩子，总会在某些地方特别像，说不定会重蹈覆辙也说不定。”
    听许荞禾说了那么多，谷雨也想了很多，就因为那1000ml的血，就有无数人笃定林说文会嫁给曲俊燕，但林家在没有告诉林说文这段往事的情况下还给了林说文选择，只是把曲俊燕套上世交之子的标签作为选项之一，也不知道是因为曲俊燕对自己的高度自信还是两家人对这两人情感的高度自信，最后反倒便宜了她那儿子。说来，林家这种人家愿意给他那么大的自由对他也是真的宠爱了，但是这份宠爱结合他所知道的事情又变得很奇怪。
    “你们在他身边派那么多人，是为了监视他，怕他寻死？”谷雨问。
    许荞禾抿了一口茶，将茶杯轻轻地放到了小桌上：“一半的原因吧，南省的海那么漂亮，他万一爱上了就再也回不到京城了不是吗？当然，他是个omega，又那么漂亮，找几个人跟着，也好。”
    谷雨不做评判，往子女身边派人的事情她也做了，所以她知道全部的动机绝对没有那么单纯，保护，监视，还是控制，他们心知肚明。
    “你们这么放心不下他，为什么还要他来南省？”谷雨又问。
    “因为他喜欢，他没有来过南省，但从那些书里图片里就爱上了这个地方。我们都希望他能变回十八岁以前的林说文，就放纵了他一次。”
    谷雨沉默了，许荞禾的判断不对。
    很快，许荞禾又说了一句：“也因为南省离京城，足足两千一百一十七公里。他从小就不高明，但又比林解好一些。林解用死来逃开林家omega的责任，而说说以为只要逃得够远就能自由，alpha们怎么会放过他呢。谷雨，你应该理解吧，豪门世家的omega要先认清自己姓什么，才能去想自己叫什么。”
    先谈责任，再谈自由。
    谷雨见过太多的omega，大多都是年纪轻轻就依附在了alpha身边，肚子一次次地鼓起来又瘪下，装扮成精致的洋娃娃替伴侣游走在后方解决后顾之忧。叛逆如她，也逃不过去帮程家解决社交场上的弯弯绕绕和一次又一次地去消耗自己的身体留下后代。
    这仿佛就是他们这些omega的责任。
    “谷雨，说说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很像，所以我也知道有些东西他现在怎么也想不通。但是人会长大，就像高中的一天你偶然翻到了小学时候的最后一张卷子，看到了自己做错了但老师没来得及讲的那道压轴数学题，你会发现其实这道题的答案很简单。”
    “谷雨，两千一百一十七公里太远了，我看见他。所以我今天约你来，只是想让你把这道题的答案慢慢地教给他。”
    答案？谷雨又见到了许荞禾江南静水般的笑，想到了初见时她的样子忽然也明白了，许荞禾的心她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傍晚，谷雨回到了南省，许荞禾让她帮自己给林说文带了糕点，在湖边的小店里买的，是杭城特有的糕点。她把它们送到了林说文的手上，说：
    “我今天和你妈妈见面了，在杭城。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还说，很期待过年时候跟你的见面。”
    林说文捧着四四方方的油纸小包，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不问今早他们明明一起吃了早餐为什么不说她们要见面？也不问自己的母亲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