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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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怯生生躲在树梢后,划出一痕惨淡的霜白,草舍瓦屋间烛灯未明,展眼望到头,俱是黑黢黢的影,狰狞似爪,直将狸村紧紧扼在沉夜之中。
但柴禾堆里纵起的火舌燃得怒腾腾,肆意探出袅袅烟雾,攀缠上鬼面獠牙,巫的信徒们仗刀擎斧、摇铃筛锣,口中称颂旁人听不懂的赞辞,瞻拜着“光明象征”——他们坚信,巫带来世间第一捧薪火,引领部落走向黎明,即便巫已不能庇佑后裔的辉煌,即便无力挽救残垣倒塌之危,信徒于濒临消亡时,也应将巫的恩德永世铭记。
的确虔诚。
晏引栖静静看着,兀地从不远处传来震空的擂鼓声,人群立时起了骚动,有稚嫩童音喜道:“要献舞啦。”
“咱们快去占个好地方!”
同伴牵着他一溜烟跑没了影。
便是年迈老者步子挪得也急,交头议论着:“听说这次比往年都壮观些。”
“是,似乎多了几名巫女呢。”
并不算宽敞的空地被乌泱泱填占,阖村子民往同一个方向涌去,摩肩接踵、热闹得很。晏引栖感觉到从他们刚踏入此地就黏腻在身上的暗眼也消失了,他才要有动作,却被身侧匆匆而过的人擦了个趔趄,尚不及反应——猝然撞进满襟檀木香的胸膛,浓烈得侵据鼻息,晏引栖眸光微动,这样的香气他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不过那是极淡雅沁脾的。
“道长,小心啊。”
对方嗓音低哑淡漠,而掌心温度很烫,隔着层衣料抵不住,晏引栖又是冷得像经年浸在雪水里似的,不防被灼得一颤,他抿了抿唇,堪堪拉开半步空距,抽回被握住的手臂,挽了个拱手礼。
“多谢。”
晏引栖敛起思绪,抬眉探究,不料被那怒目圆睁的红鬼面具惊得一顿,下意识退后几寸,并非鬼可怖,而是……奇丑,他于心中默念:罪过,不该以外在论物。
再开口便是矜平:“观阁下衣着,也是外来人么?”
男子却没答,只慢悠悠拨指扶起半扇面具,颀长劲挺的身姿极具压迫感,因未察出甚么恶意,晏引栖分神想着:很适合挡在身前遮个日头。他仰起头,自下而上刚好能窥到这人的下颌、唇、鼻,像松木削得力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五官合起来算得英隽,最末迎上那半垂的一双凛目,眼尾处分明挑着邪肆,附于这副皮囊倒像是硬嵌进去的墨宝石。
宽长的阴影兜头迫近,是很遮阳,晏引栖没动,负在身后的手悄悄起势,但觉那人偎近他颈侧,仿佛什么也没做,便撤开身子,遗留鼻息的隐隐余热,他将脸凑到晏引栖面前,含起混不吝地谑意:“我是好人哦,没吓到道长吧?”
“……”
晏引栖摇了摇头,选择不要说实话。
“道长是为山巫而来?”
“你如何知晓?”
未免引起民间恐慌,仙门通常不会大张旗鼓地行事,只有内部知情,还是说此处祸患的严重程度已达外闻?
他一偏头,目光掠过焦荔等人的佩剑,反问道:“你们这架势可太有震慑力了,就不怕惊动了藏起来的东西?”
“自乱阵脚而已。”晏引栖细描着这双熟悉的瑞凤眼,慢慢蜷起指骨,攥得泛白。
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那人被晏引栖盯得一怔,旋即噙笑,直起腰身,勾回顶在头上的鬼面,声气闷闷地从里头传出:“看来您有计划了,我不妨直言,山中是堕邪的魔煞,我此行为寻仇,苦于势单力薄,没什么好法子,还赖道长护我一程。”
下界除却人间众修,另有鬼、魔、妖三道,所习功法相对激进,但不能轻易以恶论,只有以夺取性命修法者,不论是人是魔,皆贬为“邪煞”,这种邪修连同类都不会顾及。
晏引栖没应也没否,转身便走,身后的人自觉跟上,听得焦荔问起:“阁下怎么称呼?您籍落哪方?年岁几何?寻得什么仇?”
“家本北边,如今孑然一身,杀亲的仇,二十二岁,我叫……阿奇烈。”
“哦抱歉抱歉。”
“没事儿。”
真是个好脾性,又不太像了。
“我姓焦名荔,四点水的焦,荔枝的荔。”小少年一边说,一边比划,熟络地顺杆子爬上:“哥您名字怎么写?”
“阿、奇、烈。”他也逐字拆解,口吻里带起淡淡的忧伤:“我爹希望我能成为刚直不群的人。”
“我刚看哥面相准是个大才,你一定能如伯父所愿……”
晏引栖没听清后面的话,因“阿奇”两音揪紧了心门,沉得松不出气,悄然加快步伐。片刻后赶到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祭台下,这方用红木筑起,装饰简朴,嵌入木雕的一面大鼓堪堪添了些庄严,看起来已极尽村子最大的财力。祭台旁座着一幢吊脚楼,窗牖掩得紧实,四个隅角皆立有魁梧的汉子。
竺谣近前打听过,退回来低声道明:“巫女都在里头准备着,不许人接近,徐娘子应当也在。”
“你待会进去,问清是否另有与她遭遇相似的人,且让她安心献舞,之后配合动作。”晏引栖又命焦荔与道观弟子:“你们将人引开。”
三人点头,绕去屋后,分着两边蹲在麦田,对二名壮汉砸石子,汉子一吼就猫起来,没叫他们安生多少会儿又开始砸,耍了三回把人惹得不耐烦了,迈着浑雄的脚步骂骂咧咧:“谁家王八羔子?看爷爷不敲碎你的壳,扒了你的皮!”
“来呀来呀,嘻嘻~”焦荔掐着小嗓皮了两句,故意露出半身撒腿就跑。
竺谣趁机翻上二楼,乱拍一气。
“谁呀?”
很快有女子从里面推开窗,颦娥眉左右顾盼,正正和竺谣对上眼,下一瞬黑影从她眼前滑过,眼睛还花着,嘴巴刚张开,就被温热的柔荑堵住了,力道并不重,竺谣冲她笑得和善:“姐姐别怕,我不伤你,我来是寻我家里人,您告诉我徐娘子在哪?或者把这衣裳借我穿穿也成,你要是同意呢就眨眨眼,不要喊哦。”
她眨了眨眼睫,竺谣松开手,就见她红着脸缩到屏风后解衣裳,拨开细细地嗓音:“巫女们平常都要蒙面纱,也不能私下交谈,要守规矩的,故而我不认识徐娘子,你自己去找罢。”
她是知道村子里隔几个月就有外头的女子进来,她们同村要好的姊妹也常讨论这些人是打哪儿来,貌似知情的长辈也不肯吐露,后来有一次准巫们练舞时,有个女孩儿突然哭喊说要回家,守在外面的汉子把她拖走了,再也没见着人,她们隐约察觉,村长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的面纱在妆奁盒上,约摸过一刻就该行祭舞,你可要记得还回来,不然我就要挨罚了。”她这么嘱咐着,把衣裳叠放到矮凳上,探出藕臂推到一侧。
“好,我会尽快,多谢姐姐。”
竺谣抱了拳,也不知她是否瞧得见,利落地换上衣裳、抓起面纱,便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