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惜沉沉地睡着。
    作为阎君最为宠爱的小女儿，惜的房间堪称奢华。
    郁镇守阴间数万年，一直浑浑噩噩，毫不在意享乐。直至遇见了戚和惜的母亲——鄞，拥有凤凰血统的美丽神女。自那以后，像是突然拥有了灵魂一般，他决定要将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献给他心爱的女子。
    就这样，这终年冷寂的地府里多了一位温柔的夫人，终日冷着脸的君上也成了个围着夫人打转的老婆奴。
    可惜，好景不长。在诞下惜后，鄞发现了自己小女儿的与众不同，最终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保护了惜独立的人格。
    失去爱人的痛苦令郁几乎丧失了独活的欲念。可是，为了守护他们的孩子，为了地府的安定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还是振作了起来。
    他再次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严厉君上，只是面对这个与妻子的面容极为相像的小女儿时，他总是出乎意料地温和。
    妻子已逝，他理应继承她的遗愿，这个让她用命护住的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
    于是，郁把自己的一腔爱意全部赠予了惜。
    ……
    母亲去世时，戚已有一千岁了。他是命定的下一任阎君，父亲对他要求甚是严苛，但母亲却并不赞同父亲的教育方式。在无数个被父亲责骂的夜晚里，总是母亲想方设法地开解他，让他不再埋怨父亲。
    他也曾全心地期盼这个妹妹的到来，但当他亲眼见到母亲的牺牲时，他的心中便只剩下了怨恨。
    在与父亲大吵了一架后，他愤然离开了阴间。
    在人间流浪的戚，遇见了从天界出逃的凤。他是戚的远房表哥，凤凰一族仅存的血脉。
    长于天界的凤告诉了戚一些有关惜和业障的辛密。
    原来，业障本只存在与人间，若非天神们的刻意纵容，它根本无法跨越这阴阳两隔的鸿沟，寄于鄞的腹中。
    业障想要搅得天下大乱，让地府洞开，鬼怪现世，以此来获取更为强大的力量。而本该维护人间安定的天神们却并没有干涉它的动作，因为——只有人间灾祸不断，他们才能拥有源源不断的信仰。
    凤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于是选择了离去。
    知晓一切的戚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苦心。她本是执掌法度的神女，而她生命中制定的最后一条法度，便是令天命承认惜的存在。不是那个寄居在女儿神识中的业障，而是真正的，尚在襁褓之中的惜。
    天命的规则不可违逆，更不可动摇。为此，鄞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换得了自己女儿的一线生机。
    他们，都是不愿顺应天命的少数。
    在漂泊了数年后，戚带着凤回到了地府。他已决心，与这个肮脏的天命斗争到底。
    他已不再怨恨惜和父亲，他要用自己的能力，护住母亲遗留的法度。
    ……
    与崇尚素雅清幽的天界不同，郁和戚在审美方面惊人地一致——华丽。
    惜喜爱珠翠，郁便将这地府里最为精美的钗环首饰都一股脑地送给了她。惜也爱玉石，于是戚和凤从群妖聚集之地为她取来了这世间最为纯粹的石料。
    他们悉心呵护着幼小的惜，保护她的神格与意识，尽力压制了业障的苏醒。
    百年一晃而过，惜已从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了活泼的孩童。像这世间无数个孩子一般，她天真可爱，纯洁善良。
    戚和郁都以为，惜并不知道自己的体内还有另一个的存在。他们从不向惜透露这些，只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儿、妹妹。
    然而，只有惜自己知道，她早已认识了业障。
    第一次遇见业障时，她才刚刚学会说话。她在梦中孤独地沉沦，一股陌生的情绪正从她平静的识海中挣扎出水。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似乎不是可以告知父亲和哥哥的东西。
    第二次遇见业障时，她已明白了一些事理。而它也从模糊的情绪变成了隐约可见的幻影。
    那幻影带着惜的意识，穿越悠悠岁月，见证了凡人的兴衰。她看到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看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看到了这人世间一切的卑劣与不堪。
    愤怒、毁灭、杀戮，一切的负面情绪忽地从惜的心中升起。
    有个声音告诉她：莫要压抑了，与我一起，焚尽这个旧世界吧。
    惜试探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触摸那个飘渺的幻影。
    然而，一道柔和的白光迷离了惜的视线。光芒如清澈的流水一般温润了惜干涩的心泉，令她不再愤怒；又如母亲的轻抚一般平息了惜不安的心跳，令她不再想要覆灭一切。
    醒来后，惜并不记得梦中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中似乎多了些缺憾。
    这样的梦中经历重复了许多次。后来，那虚幻的身影逐渐变得真实了起来。惜这才发现，它与自己一模一样。
    惜尝试着挣脱它的掌控，她不愿再看见那些所谓的人间疾苦，也不愿再被那些情绪所控制。
    她只想拥有一场无梦的酣眠。
    然而，不论她如何逃避，一切都只会沿着既定的轨迹继续发展下去。她已然置身于命运的洪流之中，再也无法逃脱了。
    于是，她开始学着适应。
    从古籍的字里行间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惜渐渐窥得了一丝真相。
    原来，她与业障共生；原来，母亲是为她而死；原来，她注定要被业障吞没；原来，她的存在，本就是一次未尽的逆命。
    既然如此，那便让我们斗争到底吧。
    ……
    二十四个春秋一晃而过。那年上元，惜遇见了泠，那个从天而降的，她命定的敌人，世间的英雄。
    她们本该彼此排斥，可不知为何，自相遇之后，她们便成为了知音。
    大约，是因为她们都是试图摆脱天命的傀儡吧。
    ————————————
    今夜的梦境与众不同。
    此刻的惜，身处于一片漆黑之中。
    惜紧皱着眉头。与业障相处了二十六年，就算再排斥，她也已然摸清了对方的性子——它总喜欢故弄玄虚。
    想来，下一步，它便该出现了。惜心想着。
    果不其然，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的黑色空间便换了一副模样。
    一颗耀眼的流星拖着长长的鸢尾划破天际，在即将落入地平线时，它散作了点点的尘埃。随后，漫天的繁星亮起，点亮了这一片虚无的空间。
    一个身影，一个小小的，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孩出现在目之所及的远方。
    很快，它便来到了惜的面前。
    惜的神色暗淡了些，她微微侧过头去，不愿与面前那人有什么交流。
    它对此并不意外。它咧开嘴，露出一个热情似火的笑容。
    “你好，老友。”它说道。
    这是惜第一次听到它说话。当然，那与惜自己的声线并无二致。
    不过，同样的外表，同样的声音，放在不同的存在身上却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比如，惜现在就很想对着面前这人狠狠打上一拳。
    它显然猜到了惜的心思。“莫要生气，”它用惜清亮的声音说道，“莫要做徒劳的挣扎。”
    惜未言一词，眼神微动，想要在手中凝聚起一团法力。
    然而，她失败了。
    “怎么会这样？”惜喃喃道。
    她转而看向对方，厉声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它啧啧两声，轻轻摇头，说道：“并非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亲自将这片天地让给了我。”
    惜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禁术法阵。
    “怎么会……”她心想道，“我明明——”
    “不错，”它悠然地将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看着面前有些慌乱的惜，“你的确削弱了我的力量。”
    “可是你莫要忘了——”它话锋一转，“你我本为一体。”
    “我如今碍于法度的限制，无法将你吞噬，只能居于这个躯壳之中，与你的意识共存。可你我本就是同源，你动用禁术，压制了我的力量，那你自然也会受其影响。”
    “所以——”它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是你弄巧成拙，作茧自缚。”
    它的话如石破天惊般砸在了惜脆弱的心头，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有些难以接受自己的失败。
    “你知道法度的期限为何吗？”它忽然问道。
    惜猛地抬头，眼中的惊讶几乎无法隐藏。
    “两百年。”它没有看惜，自顾自地说道。
    “你生于大业六年，而如今已是天宝二年。”它掰着指头数道，“还有六十七年的时间。”
    “到那时，失去了法度的桎梏，天命就会回到正轨。而你——也将被我吞噬。”它的话语里带着压抑的兴奋。
    惜闭上眼睛，让自己翻腾的心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睁开眼，直直地看着它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它忽然上前两步，在惜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不是想摆脱这所谓的天命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将你的力量交还予我，我来帮你塑造一个全新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