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花簪到她头上，红艳的一枝，越发托出她面色白似羊脂玉。缓缓开口，本拟听到的是婉转情话，他却说：“绿华，你可曾想过，离开这里……”
    贺绿华一震。离开？若不满一百的杀孽，她怎么离开。樱桃樊素口，吟过华美词句又撕扯血肉。杨柳小蛮腰，裹素纱款款摆动又曾如蛇般缠上来，纠碎肌骨。
    他宁嗣音，料亦是知道的。
    贺绿华静默着从他怀中轻轻滑出，如一尾鱼。
    她是以为他要走了罢。再好温柔，纵使把一个人一颗心全都贴上去了，也是会腻的。
    “不是……”宁嗣音忙不迭解释。“我不是想走……信我好么？”他是舍不得她受那怨纠结，他妄图救她逃脱升天。
    贺绿华的面色如最初相见时的淡然。
    一句不是，一句你信我，让我如何轻易信你？
    无人见证的，有时候说不好，转身就走了。
    她贺绿华是经历过的。如此惨痛，血淋淋的旧事历历在目。若还信空口无凭，海誓山盟，岂不是笑杀人？
    若是温柔缠绵时候说好听情话，自然也是让她欢喜。可也仅仅是听听便罢了。何曾愿意相信。何曾敢相信。
    轻轻推开他。贺绿华潦草地笑一笑。道：“今日有些乏，先走了。”可是鬼——哪里会乏？
    拍手，门开了，红娘走进来，手中提着纸灯笼。二人款款离开，走远时候，红娘仿佛回头看了一看。
    眼神诡谲，带着杀意。
    宁嗣音愣愣地坐下来，灯里的油不多了，火光也不亮，暧昧地闪。他猛然发现身子有些脱力了。冷汗浸出来，群青的衫子上一片接连一片的深深浅浅。
    书案上竟不知什么时候遗下一片薛涛笺。上头朱红的，拙劣写了几个字。“宁嗣音，你敢？”红娘笔调。
    一阵晕眩。手不知不觉放到书案下头，那里搁着那柄伞。
    她不信他！
    他怎么带她走？可那伞，到底是死物……他宁嗣音又何必信那道士？不过……说来，这书院，一直待着，也实在是闷。古墓样的，隐约透出死气。即便是有贺绿华，他实在与她有情，也惶惶不安。
    他们有没有未来？
    不管那么多……他知道在此待的时间越长，她越发的怨恨阴森。即便现在他照拂她，他温柔待她，她心头的偏执还是会越发的多。毕竟关乎生死的往事，更兼一直滞留故地，如何得以忘却？
    他要带她离开。他要她面对新的生活。世俗芜杂，充满人情，渐渐洗清她心头的杀孽。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他闭上眼睛，恍惚看到她乱发披面，指爪伸出来……视野所及之处，尽是殷红……他宁嗣音，要她脱离这一切。
    ……
    杭州城一隅的纸伞铺子，小青把猫儿放在腿上，在它两耳之间轻轻的搔。
    道士姚京白走过来。“小青？你猜猜书生与女鬼，走到哪一步了？”
    “呵。总是要去黄泉的。不论走到哪一步，最终都是。”小青抬头。从当年卖出第一柄伞开始，她看得太多了。
    她把悲欢离合看得轻巧。道士面色一凛。“什么让你练就如此冷漠……”
    他仿佛被先生罚了的小孩子，不明就里地站在她身边。“当时阿孟不过应许你，做完这冗长残忍的事情，便可以正道成为地仙。可是……我看清你的。地仙于你……你根本就没有看重过。那为何，还要冷下心肠如此残忍……明明可以拒绝。”
    “呵，不是为了与你相遇么？”小青调皮模样，笑嘻嘻答道。
    “你……何苦？”
    “我并没如何。成仙，不过是我辈修炼许久的目的么。”小青还是笑。
    道士无奈苦着脸。“罢了，每回问你，你都是如此答的。若真是为了遇见我，何不答应我……我白白等这么些年。好狡猾小狐狸！“
    姚京白也终于是最初时候的惫赖模样了。一手伸过去，狠狠拎起来小青腿上白猫，那猫儿在他手中无奈挣扎。
    “你这肥猫倒好，什么也不做，就有小青疼！“一面说一面走出去，到铺子后的小院头去了。
    声音还是凶狠，却不由眼睛略红。是不要让小青看到的。
    走到石榴树下头，弯腰把暹罗白猫放下。愣愣立着。
    我知道。这些年，让你如此残忍一直带死魂进入黄泉不是为换虚幻仙职。
    你是太聪明。不肯糊涂。你想验证时间无力摧毁的情感。哪里去找？你一直怀疑，从当初你傻傻看了一辈子的桓远之开始。
    我怕……我最怕你麻木。
    ……
    松鹤书院。
    次日，贺绿华还是来了。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温柔婉转地笑，还是缠绵。
    宁嗣音小心翼翼。
    拥抱只给一方带来温度。**沉湎下去不愿超脱。不愿分开……只**最真是从来不欺骗，双方没有防备坦诚相见。
    “绿华，我开始……真的很怕你的。“宁嗣音低声道。
    怕？怕是当然了。她向来都知道
    不怕？贺绿华淡淡地笑。宁嗣音心中剧痛。如受重击。这样表情太熟悉。她从来不反对。她不置可否。但若有这样淡，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她是怀疑，她是暗暗嗤笑。
    “如今，我不怕。”宁嗣音仿佛鼓起勇气一般。手顺着身体蜿蜒上去，放到削肩上。他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怕你的。我是一心……一心想同你，好好过。”只今日他竟然对她说出，她心头略暖了一点。
    “信我？好不好？现在我是不怕的。不怕。”他尽量把声音放温柔，软糯得几乎都有谄媚的味道了。
    “我不怕。”宁嗣音一字一顿说。“哪怕，看到你最……最让人惧怕的样子。”他如此认真。温和的书生，头一次，说话如此决绝，铮铮的铁骨从话语中长出来。“绿华，让我看你真正的样子。
    贺绿华半是欢喜半是凄凉。哈！他竟说他不怕？他不怕什么？他不怕我最让人惧怕的样子？书生……莫后悔。若见了你有丝毫恐惧……我不得不，不得不再增杀孽。
    我还是享受这样的情，我不舍得离开你……让我再对人动情如何困难更何况我是……真的……
    “还是不要看了罢。”贺绿华道。
    贺绿华表情惊愕。她轻轻推开他，手在双肩上一挟，杨妃色生绢唐衣覆上滑腻的白的身体，再整一整双鬓，把钗子扶正了。什么颠倒**不着痕迹。还是冠冕堂皇。
    “真的……不要看了。若你害怕，我一口一口，吃了你。莫忘了。我。是女鬼。”贺绿华惨然笑道。
    “今次你一定听我的。”宁嗣音还是定定看着她。
    “不要看了。”
    “要的。”宁嗣音没有丝毫退让。
    既然你如此固执，结局我无法预料无法控制……如果一切注定要来，早晚一样。我不该，不配如此沉迷。
    贺绿华站定了。
    摇曳的油灯猛然熄灭，惨蓝天光充溢四周。中央的贺绿华，身上的唐衣上渗出深红，腥鲜的气息弥散。她发鬓还是整齐，面色却是惨白。唇是极度的红，似乎滴出血来。
    之后……从面上，开始枯朽。开始破碎。
    活色生香的美貌女子在瞬间变成枯朽的，支离破碎的血肉。
    宁嗣音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她。
    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几乎化掉的……书生的温柔。如当初为她描眉，执手写最美句子时候一样。
    宁嗣音走过去，猛然把她拥起来。
    破碎的贺绿华如冻住一般。她明白书生真的是孱弱情清癯。他拥得如此之紧，他的肋骨硌着她。她本没有痛觉，可是却觉如有心脏**着疼痛。
    贺绿华惊惶失措。殷红的鬼泪落下来，如曼珠沙华绽开在书生的青衫上。她几乎想要躲开，因为他从未如此炽烈，但他拥得太紧……她几乎忘了她本可以化作青烟消失。
    她就这样让他拥住。
    此时……宁嗣音用从来没有过的，温和到极致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绿华，现在，你是不是可以信我？信我……我们离开，我带你，从此过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