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梅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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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和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一,江阴乞丐
弘光元年十一月
江阴
三个月过去了,尚未到该下雪的时节,墨色的夜空竟已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雪片。三个月前那场惨烈的大屠杀使得江阴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断瓦残檐遍及的街道上还残留着血迹及几具尚未来得及被收走的白骨,很快都被白雪所覆盖了。四处皆一片死寂。
“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是烈火焚烧干柴所发处的声音。残破屋舍的角落下,卷缩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一个四五十岁,另一个则是二十出头。他们的头发散乱着,看上去已经凝结,定是很久没有洗过了。他们没有剃头,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从三个月前的那场那屠杀中存活了下来?这三个月他们又如何在清兵严酷的“剃发令”下还能戴着发活至今日?是清兵不曾发现过他们吗?还是他们的头发已经让清兵不屑一顾?
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升起一堆火,双手覆在火焰上取暖。开始颤动得厉害的身躯也渐渐在火焰的温度下安定。他们取着暖,始终一言不发,像是在沉思着?然而,那两双充斥着麻木,呆滞,茫然的眼睛却告诉了人们,他们什么也没有想,甚至没想过该去想什么……
朔风野大,白雪飞扬。雪片飘然坠落,填平了伤痕累累的土地,埋葬了一段凄迷决绝的历史。血与泪都早已在风中消逝,留下的,是乞丐……
二,叶隐
隆武元年三月
湖广边境
初春三月,草薰风暖。挟着春的气息的南风,轻轻拂动着叶隐的鬓发。微暖的朝阳的普照下,新生的绿草软软的摊在地上,像是在享受着春的温暖。报春的飞燕来往梭行,空中充满了它们的呢喃的繁音,这是一片充满了生机的土地。
这一切皆已不是叶隐曾渴望的山水之乐。乘着那匹采薇为他准备的骏马,穿梭从山峻岭,越过千沟万壑,向着南方,随着马蹄无目的的行走。眼前的春景纵是生机焕然,叶隐眼里却看不到丝毫的希望,正如这一望无际的江山难以找到自己容身的一席之地。前方的山丘上红梅怒放,如血如火。叶隐跨下的马忽然发出了一声嘶鸣,向着梅岭的方向飞驰而去。他的直裰在迎面刮来的急风中飞动着,袖中的一卷兽皮书卷掉落在青草地上,缓缓展开,现出了几行娟秀小巧的字体:
“小叶隐,对不起,其实这封信是给你的。我想,当你见到它时,江阴城早已被清兵所破,我们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原谅采薇对你的欺骗,采薇不是要你独自苟活于世。山河破碎,时乱世危,我们的家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我们正如这乱世里随风飘零的浮萍,虽已竭尽全力,却依然无济于事。如今,采薇为**而死,但采薇要你为**而生。你是见证一切的人,离开后,到一个远离战火的地方去,在那儿去为汉家播下种子。无论你到何处,采薇都会守在天边的某个角落望着你,与你一同等待着,有朝一日种子开花,结果……(陆采薇)”
书卷还静静的躺在草地上,然而叶隐的身影却早已经随着飞奔马蹄消失在的梅岭中……
三,神射王云岗
十年后……
永历十年
南海海滨
蒙蒙的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只有几丝枣红的署色停留在天际。海浪拍打着礁石,来回冲刷着沙滩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岸边是一队十几人组成的清兵小队,正在一一的检查着躺着的几具尸体。那些尸身还留着全发,身着汉人衣冠,应是路过此处遭清兵劫杀的。
“快!快!看清楚了,别留下活口。”
“是是是!”
清兵检查着尸体的同时还在搜索着尸身上所带的值钱的物品。忽然听见一名清兵大叫起来:“这还有一个活的!快来看,还有个活的!”
几名清兵过去搬开了一名妇女的尸体,只见她怀中藏有一婴儿,大概受到了惊吓,哇哇的大哭起来。
那清兵头领颇有些不耐烦,大骂手下:“就是一个嫩崽吗?解决掉解决掉!哭得烦死人!”
“是!”一名清兵举着手中的刀正要像婴儿砍去,忽然那些尸体中有一人蹦了起来,猛得把那举刀的清兵撞倒在地,在场的清兵都被吓了一跳。待他们回过神来,注意一看,原来是一个未被杀死的老翁。
“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那清兵自地上爬起来,挥刀对着老人就劈。哪知还未下刀,他自己忽然倒地抽搐而亡。其余清兵凑近一看,见其咽喉中矢。
面对此情景,清兵们有些慌张,东张西望,大呼:“是谁?出来!滚出来!”
“嗖嗖嗖!”一时飞矢如雨,支支尽中咽喉,不一会,十几个清兵全部倒在滩上。这时,海滩后方的林子里才杀出了一队人马,拉着面虎皮大旗,上面写着“南海王云岗”的大字。几十个人都头裹红巾,为首一人正是当年自江阴突围而出的王大车。十年之后,他留了一脸大胡子,看上去更加健壮。
消灭了清兵,王大车到那幸存老人身前:“老前辈,您没事吗?”
“多谢,多谢壮士相救!”那老翁竟泪流满面的跪倒在王大车面前。
王大车忙扶起老人,不停道:“老前辈别这样,折杀我也,折杀我也。”
老人起身,迈着蹒跚的步伐到那正哭啼的婴孩前将他抱在怀里,哭诉道:“老朽本是广州孙家的管家,老爷见清兵无道,便带了家眷,准备到云南去投奔李定国将军一同抗清,哪知到这先遇到清兵,那些清兵逼着我们剃发,老爷不肯,结果老爷一家老小,全被这群孽畜所害!老朽实在愧对老爷!愧对老爷啊!”
说完,老人泪如雨下。
“老前辈莫如此伤心,这乃清兵所为,与您无关。况且,孙家留有血脉。我们将他抚养长大,继承他爹的遗志,反清复明,将来雪此国仇家恨!”
老人听完,连连点了几次头,将怀中婴儿递给王大车:“这个孩子的性命就交给壮士了,孩子名叫孙忠义,老爷为他取这名是为了让他今后能明白精忠报国,舍身取义之意。壮士请代老朽将他抚养长大,让他牢牢的记住‘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八字,从今往后,这便是孙家的使命,世世代代,永勿相忘。”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王大车重复了这八字,沉思半刻,“老前辈,您放心,我王云岗对天立誓,定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老人只微微点了点头,望着海天那方,却一语不发。良久,嘴角溢出了一丝殷红的血液……
“大哥,这位老前辈已经咬舌自尽了!”
王大车迎天长叹,对着老人深深一拜。随后,起身抱起婴儿,向一望无际的海边走去。天已破晓,在碧海青天的相接处,一轮白日正缓缓升起……
四,梅岭今朝
西元2009年3月
扬州梅花岭
又到了烟花三月。云烟过尽,斗转星移,如今的扬州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渡过严冬,梅花岭上的春梅纷纷绽放,尽管山下史可法的祠堂依然还是冷冷清清,但梅岭上赏花的游客却是一年比一年多了。
游客们都喜欢找到一块空地,在哪铺上一张油纸,把带着的食物放在纸上,一边赏花,一边品尝着美食。其中也有一些中学生爱到此来聚餐,最近几个月来,一个叫张三的高中生总是感觉烦躁不安。
张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不仅如此,他还长着一常普通平凡的脸,在学校里的成绩也很普通,这样一个人,如果将他扔到人堆里,肯定别指望能马上将他找出来。张三从小都是这么默默无闻的生活着,家人让他好好读书,他也就好好读书。暑假里让他去打临时工锻炼锻炼,他也老老实实的照做,虽然做得并不优秀,但好歹以来表现都勉强能让老师和家人满意。除了忙自己的学业,张三也有自己的一些兴趣爱好,比如有时玩玩电脑游戏,打打篮球,看看电视剧。对于扬州的史可法,他几年前在一部TVB的电视剧《帝女花》里看到过,大概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在这儿死守孤城殉国。偶尔兴起他也到祠堂里去看看,然而总感觉这些历史太过于遥远,没多少意思,也便不再深入去想了。
转眼张三已经读到高三,只有三个月就要进入高考了。每天没有多少时间来娱乐,除了在学校上课,剩下的就是一叠一叠做不完的试卷。学习的压力越是大,张三就越感到烦躁,回头看着自己多年所学的,竟有一种空虚感由心底生出,后来甚至连书也看不进去了。这些情况他几个同学也有过,都觉得是高考压力过大,应该要缓解缓解,便选了个周日,约几个同学带了些食物到梅花岭上改善心情。
几个兄弟如以往一样,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张三本想问大家对三个月后的考试准备得如何,但想到之前还约好的,今天出来聚餐,谁也别提高考的事情,省得影响到大家的心情,他也就闭口不言了。
“来来,刚刚坐定好位置,先干了这一杯再说。”几人倒了啤酒,开始寒暄起来。
饮过后,一个胖子自兜里掏出根烟来叼在嘴里,正要取火点烟,一旁的张三开始挑逗他几句:“哟!胖哥,今天咋一坐下来就开始在我们面前装酷呢!”
胖子点了烟深吸一口,吐出几个烟卷,露出一副成熟的面孔来:“装个屁的酷,老子最近不晓得咋得,走背运得很!班主任天天找麻烦,老婆又跟人跑了!操!”
“吁!胖哥,伤什么心哦?你以为她真的喜欢你啊?她是喜欢你的钱!”
“又来了!去你的!”
说着,胖子掏了根烟递给张三,张三连连摇手:“胖哥,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抽不来的。”
“吁!没魄力,男人不抽烟,枉自在人间!”胖子收回了手中的烟。
忽然,他们当中一个瘦小的黑脸同学惊呼起来:“哟!快看快看!古代人!”
几人被他的叫声吸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一个身着淡青色古代服饰的女子正缓缓走上梅岭来。
“帅!”另一个同学跟着惊呼起来,“等她上来俺先审核下嘴脸如何?”
“好象长得还可以。”
女子走近了,几人都把眼光移到了她身上:大眼睛,长睫毛,还有一张清纯丽质的脸,搭配着她身上的衣服,极具古典气质。
胖子忍不住,首先对着女子轻浮的大叫了一声:“Hi!花姑娘!”
另外几个学生也学着戏腔拉着声音喊:“娘子……相公……”
那女子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又转了回去。正巧有游客向她询问:“小妹妹,你今天过来要拍什么节目?”
女子轻轻摇摇头,微笑:“不是拍节目,我也是来游玩的。”
“游玩?那为什么穿成这样呢?”
女子耐心的向游客解释:“我穿的是民族服饰,是我们汉族的民族服饰,叫汉服。”
“汉服?我们汉族也有民族服饰啊?”游客表情有些茫然尴尬,“谢谢你,小妹妹。我先走了,有机会再来了解。”
张三听了解释,心里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下,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几个同学又开始谈笑起来:“哟,这个是我们汉族的衣服啊?我觉得有点像日本的呢!”
“你眼睛有问题?日本的衣服后面有个小包包,这衣服明明就是《白蛇传》里面的那种!笨!”
“有点意思的呢,哪天我们也去搞几套来穿穿,保证高回头率,哈哈哈哈。”
趁着几个同学在说笑,张三又乘机瞄了那个汉服女子一眼,只见她立在一片梅树前,双目微闭,像是在享受着扑鼻而来的梅岭芳香。张三将头转回来,下意识的吸了几口气,却什么也闻不到。
五,飘香如故
西元2009年3月
扬州梅花岭
虽然今天与同学聚了一日,但回到家的张三仍辗转不安。晚饭后,他又独自一人步上了梅花岭。岭上的游客比白日少了许多,多了几分清幽之情。
汉服女子尚未离去,月光下,她的容颜更显娇美灵秀。看见她,张三的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脚步不听使唤的向她走去,有意无意的找了个借口搭讪:“你不是我们白天见到的,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呀?”
汉服女子见张三虽是笑容满面的来主动说话,但人看上去也憨厚老实,答了他话:“白天太嘈杂了,现在清净多了。”
“是的。”张三跟着附和,“人少好,清净点好。”
月色黄昏,暗香浮动。汉服女子有些陶醉于眼前的美景,不禁低声吟道:“月洁兮自皎,梅香兮独幽。人众而斐流,洁香陷渠沟。”
张三听得一知半解,还是打着半开玩笑的腔调道:“你太有才了!”
汉服女子回过神,才想到张三在旁边,脸上泛起一阵绯红,略带尴尬的笑了笑。
“对了,其实我都不了解我们汉族的汉服呢?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衣服哪有卖啊?”张三一连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我也是去年年初才开始了解的。”汉服女子面带微笑,柔美的声音向张三解释着她身上这件衣服的来历。“这件衣裳,它曾伴随了**子民千年,走过了汉唐宋明,见证了无数王朝的兴衰,然而却在三百年前一朝尽毁……”
她与张三聊了许多,谈到**之初的章服之美,礼仪之大;谈到强汉盛唐,富宋刚明的兴盛衰亡;谈到崖山上的悲壮,煤山上的凄凉;还有三百年前脚下这片土地曾遭受那十日的灭顶之灾,在破碎的河山里,**衣冠礼仪凄惨的消亡……听到这些,张三隐隐感到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原是如此沉重,而女子身上的那件汉家衣裳也沾满了鲜血,只是这些都太遥远,太遥远,对于现实生活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
“可惜这些现在的人不理解,但靠你一人,还是很难。”张三叹道。
汉服女子始终保持着微笑:“那你现在怎么看呢?”
张三钝了半刻,道:“实话说,我还是不习惯,不过我会支持你的。”
“支持我?”
“哦……不是,应该是支持本民族,呵呵。”
“嗯。”汉服女子应了一声,接着深深吸了口气,“梅花岭上香如故……”
张三有些疑惑:“奇怪,我每年都来,却从没闻到过梅香,你怎么能闻到?”
“我相信有一天你会闻得到的。”
“嗯?”
“有朝一日,华龙再度腾飞,凤凰浴火涅盘,这梅香也就传遍天下人家,让每一个**儿女都可以感受到她的芬芳……”
夜已深,明月煌煌,照映着他们的身影。在他们身后的一棵梅树上映出了一个人影,若隐若现,飘渺不定。那是好清秀的一个书生,晚风轻拂着他身上淡蓝色的直裰,衣袖飘飘,衣带飞扬……他静静的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
“采薇,我三百年来的苦等,终于见到了故服归故土的一天。种子在开花结果,他们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在神州的土地上开枝散叶……可是即使到了这一刻,我还是无法欣喜,甚至依旧感到迷茫。究竟,一个古老的民族要涅盘,会有多痛?”
月渐西沉,东方未明。梅花岭下,飘香如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