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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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间的爱只有一种公式,那么,请给我,让我的心别再乱七八糟、七上八下,甚至于,万分苦恼。我很苦恼,特别是在约束自我自愿扮演地下情人的角色时,不禁意展现出的一种不潇洒。
他走后,我舍下男人,我不找男人了。
偏偏上天总给我出难题,四周的人多少也嗅出我是男女通吃,主动献身的情节也不时上演。我把色情杂志扔光,盘片烧光,把床底下压箱的情书都让垃圾车载走,我疯了,我怎么了,这一点也不像我。
我是为谁专情啊我,干!
***
我为学妹唱情歌,在温暖的烛龙白花花的亮光照耀下,一抹红晕爬上她粉嫩的双颊,我就这么日复一日陪着她过每一天,嗯,还是倒过来说吧,是她陪我过每一天,过藤子不在的每一天。
我的计算机简讯里没有藤子梢来的消息。那才是藤子,我认识的藤子。虽然烦躁,难忍的烦躁,可是我抹不去他的影子。我望着学妹的双眸出神,学妹,妳唯一的优点是那水汪汪的眼睛跟藤子很像,黑白分明,澄亮,尤其是那一排长长的睫毛,简直就是藤子的翻版。
可妳终究还比不上藤子的千万分之一,雪眸,怀着理想的雪眸,灿烂如北极光的雪眸,我捧着学妹的脸,眼中却惦念着,惦念着,惦念着。
***
今早,楼下的阿婆上楼来,问我是不是叫楚梧桐。
我问她什么事。
她回我一个慈祥的笑脸,说,你很乖,你的信被邮差送错了送到我家。
她爬到五楼气喘如牛,我请阿婆入屋小坐,端上一杯茶让她解渴。阿婆在我屋内坐了半晌,问我是不是台大的学生。
我说这附近都是台大的学生,我念历史四,今年升研一。阿婆很高兴,鼓励我要好好读书,未来才有出息。她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奶奶。
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倒数掐算着藤子回来的日子。八十天。
然后,七十,六十,一天一天过。
社长卸任后准备毕业当兵,今晚又来到我的公寓里聊天,看我在那月历上画着画着,一把撕下,揉成一团。
他愤愤不平指责我说,我居然为了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放弃一个长年一起争战的兄弟。
他对天发誓,说那宋之藤回到台湾之后一定把我忘了,早跟那未婚妻逍遥去了。
我阴着脸没说话,把他请出家门外。
他不走,我走。我甩门而出,跨上摩托车,腮帮子气鼓鼓地,无处发泄,我最后又骑到了飞机场外围,又是那个震耳欲聋的噪音,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忐忑不安,同样的无力支撑。我趴伏在黑色光洁的车头上,好苦啊。
我埋在发网间的脸只能苦笑。
除了苦笑,我别无他法。
***
午夜时分,我时常从梦中醒来,常常想起他对我说的话,梧桐,我下辈子要娶你。
我这辈子呢?
这辈子难道不重要吗?
我只能独自咀嚼这份苦涩,我父母替我取了梧桐一名,那诗经上不是就这么记载着“凤栖梧桐”吗,我的轨道里应该有一只高贵的凤凰主动攀缘在我身上,可怎么,现在的我却苦恋着一个男人。
我脑中飘过琼瑶的名句,问天何时绝,问地何时老,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
干!
我咒死自己,曾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这么死心眼。
炎热的七月,热流涛涛,把人烤成了焦炭。
我终于盼到了藤子回国的日子,我盼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然而,藤子没给我音讯。
社长预言之说应验了,我起初还不信,以为藤子忙着调整时差,以为藤子忙着和家人团聚,我替他找了一堆牵强的理由。
七天过后,我强打起精神,因为助教梢来喜讯,他说,藤子结婚了。
他还问我,藤子发的喜帖收到没,人人一张。
人人一张,唯独缺我。
我冲到办公室,抖着手,不敢置信眼前的大红喜帖是真的。
那一天,我垂落的肩头没再挺起,走出系办时,东西南北已经分不清了。
我忍不住,难受,藤子,我真难受啊。
我坐在摩托车上,在台北的街头麻木地、无意识地飙。好空虚啊,我是怎么了,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执起雾雾的安全帽,抱在怀里,把它当成了抱枕,在淡水河边望着落日余晖,河面粼粼,波光摇曳,我坐断了日暮,坐断了月升,坐断了杨柳上的日出光影。
徘徊在河之湄,手足无措。
苦啊,真苦啊。
我回家乡了,太阳下山后,我遥望着远处那点着灯火的光点,推开木板门,奶奶的念珠在手中转个不停,我从她身后紧紧环住,把头倚在微弯的背上,她的肩头震了一下,我倒在她肩窝上呜呜地抽泣。这回,是真真切切地走投无路啊。
小黄狗的尾巴不摇了,它黏在我脚跟后,磨着毛,呜呜地发出声音。
天崩地裂的日子,我抱着熟悉的胸怀吸取一丝温暖,哑哑地说:“奶奶,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自问,能不能收回我对藤子的渴望,能不能出现个谁,是谁都好,把我心中的藤子抹得干干净净,洗涤得不留残影。
我躲在山上,暑假没课,我跟学妹说家里有事,把自己扔在故乡的泥土里。挖土,摘瓜,挑虫子,劈柴,有时,两眼呆呆地像傻瓜。
八月了,我在山上把皮肤晒成了巧克力,手掌长了新茧,指甲内藏着黑泥土,我戴上斗笠,围上毛巾,只露出两个眼珠子,坐在田野的石墩上抽烟。
远远地,有车子的声音朝这方趋近。
我和奶奶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朝那摩托车的方向看去。
那人发现了我,把车子骑到我面前,熄火。
他没下车,我没起身,四只眼睛在火热的太阳底下对望。
互瞪,充塞不满。
我灭了烟蒂,用脚踩熄。
“你来干嘛?”先开口的是我。
“跟我回台北。”
藤子的声音依样迷人,雪眸依样动人,我没请他入屋,奶奶倒先开口了。
“阿桐,请人到屋里喝茶啊。”她布着满脸皱纹的脸凑近,把我从石墩上拉起。
喝茶?
干!
他下车,向奶奶自我介绍。
我趁他说话当儿,一脚朝那车身踹去,砰砰,车子倒了。
他回头,还来不及反应,硕大的掌劲已经朝他袭去,我扯着他的衣领,推他,用脚顶他肚子。
两个男人在田野里打架,沾满泥巴,双双挂彩。
最后是奶奶仓皇地跑到附近把壮丁叫来,我与他被架开,双方都喘着气,彼此都愤愤不平。
“你什么意思,说七月要回来,人呢?结果呢?”我怒。
“你什么意思?叫你等我,你跑到这儿让我找不到人?”他也怒。
两只愤怒的豹子露出凶光,随时准备扑向对方。
他还是有办法,从美国历练后,他更加睿智了。他向奶奶说,台北还有事要回去处理,要买研究所的书,梧桐他带走了。
你要带我走我还不见得要跟你走。我骑上摩托车,熟门熟路的架势,往山下一路急急奔去。
他在后方追赶,没跟丢,追得很紧。
一个红灯,他停在我左侧,回敬我方才那踢踹车身的一脚。
我摇晃,骂他,我与他就这么一路骑一路互踹,直到台北。
***
我问他,你好端端的干嘛急着结婚?
他说,有了家就能全心冲刺。
我问他,那你去找你的新娘子,别惹我。
他说,他只是想看看我过得好不好。
夜晚一到,我说,藤子,你再不回去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他轻松自若地坐在沙发上,擎着梅树般的高雅气质定定看着我,说,别留下吻痕,别留下指甲痕,还有,别……。
我用唇堵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小心翼翼没在他身上留下难以解释的印记,我细细品尝他,用柔情蜜意环住他,在他耳边絮语,说,藤子,我想你。
他涩涩地说:“梧桐,你什么都可以说,只要别说,你爱我。”
他还是不准我说那句话。
夜幕升起,他还有新嫁娘在家候着,不能久留的藤子在事过之后,更无法为我停留了。
我点燃香烟,与他一起共享,我问他那书念得怎么样。
他的黑瞳里飘逸着星光,又露出那抹招惹我三魂七魄该死的笑,述说他在美国的种种。我发现,任何时刻,只要谈到他对未来的理想,那眸子就不由自主发光,不由自主吸走所有人的目光,藤子啊,就这样吧,永远都张着眼这样笑吧。
我,无所谓了,只要能看到你笑,我就开心了。
***
台北的八月是一个蒸笼,硬要把我的汗从体内挤干才罢休。
九岁时,奶奶带我到庙里点灯,那新来的算命仙留了一搓白须,说我长得很可爱很讨人喜欢。他还对奶奶说,这小孩聪明伶俐跟父母缘薄,兄长虽多却缘浅。他只说好听的话,不说吓人的话。
我玩着火炉的点烟器,啪啪啪开开又关关,火苗窜出又灭窜出又灭,我直说好玩。
十岁时,奶奶又带我去庙里拜佛,那算命仙的白须更长,把下巴都覆住了。奶奶问他我的婚姻大事,他的笔来来回回画啊画,这一回,他的嘴里说不出半个好听的字,全是吓人的恐吓,锉骨,刮心,断气,还有那最后一句,命都快没了。
我站得稳稳地,奶奶却昏倒,我没在庙里玩,我上医院玩那里的呼吸管。
十一岁时,我又到庙里拜拜,奶奶带了一笔钞票要那算命仙为我改运,他身后挂着一张眉飞色舞脸上乌漆抹黑的钟馗画像,我盯着那张画扮了一个鬼脸,嘴里痴笑喊着:“来捉我,来捉我。”他捻须自吟半晌,不敢收奶奶的钱,说,一切看这小孩命运的造化。他说这话时,我暗中出腿把他的椅子踢翻,那椅子飞到了百尺之外,他额上沁出薄汗,为保命只得改口说好话。他说:“见过钟馗抓鬼吧……。”
***
暑假里,我白天到故宫当导览义工,用中文及生涩的英文介绍中华的历史。这是我在故宫打工的第三年,除了专业的学术素养,还得长得人模人样,外加谦和的礼貌。
“我是楚梧桐,今天为大家介绍的是翠玉白菜,……。”我喜欢这里的环境,喜欢这里的古物。
今天,故宫展出了清朝郎世宁的《百骏图》,我一一数着上头奔腾的一百匹马,向前方义无反顾驰骋,在夏天里,我彷佛遇见了追寻的方向。
一转身,藤子的身影劲竹似地伫立在廊边,睁着雪眸凝视而来。
我结束了一段义工导览,拉着他的手臂往百骏图一站,对他说:“藤子,我们一起追寻吧。”
他笑开了嘴,我又被那抹笑容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迷惑了。
然后,再也不想放开他了,一辈子都不想让他从我生命中溜走。
***
情,对我而言,远不及快意来得重要。
我目送夕阳西下,在故宫广场前跨上我的摩托车,身后是藤子的车,我俩一发动机车之后就开始互相追逐,咻,咻,风火雷电的快意,我与他自从杠上后就从未处于协调的阶段,不协调,极不协调,或可说,是一种超完美的不协调。
为了这不完美的关系,我吃足了苦头。
“藤子,你不介绍新娘给我认识?”
在红灯前我把脚跨在他的车前,把帽子的玻璃罩拉下,问他。
他摇摇头,回给我一个不同意的答案。
是啊,连帖子都不发给我,摆明就是把我排拒在外。
“嫂子一定很美吧。”我吃味问着。
绿灯,他一马当先,我急追在后,咻,咻,两辆车子奔腾在台北,无视于路边的交通警察。
他跟我什么都能聊,就是不聊他的新娘。
被我问烦了,他在下下下个红灯前告诉我:“她再好,再美,你也不能跟她比。”
我用脚把他的车用力一踹,一副流氓样,他稳住车身没被我撂倒,大喝一声:“你是男的,她是女的,怎么比?”
他自从结婚后白天愿意出来见我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等我搞清楚状况,原来是晚上不易出门,得趁白天逍遥。
我白天在故宫当义工,他不时来见我,比从前还殷勤,我更加奇怪了,又等我搞清楚,原来是老婆唠叨,把我当成救命仙,出门讨一份空气。
他家境贫穷,却有个富翁千金当老婆,老婆暂时住在原处,藤子每天都和她住一块儿,我去当然不方便。
***
他一有机会就出门到故宫看我,他欣赏我认真工作的样子。
“是男人就该认真做每一件事。”他说这话时,半教训,半揶揄,半赏识。
我说:“藤子,我还没见过你工作的样子,一定很帅吧。”
他那张完美的脸庞一旦认真起来,非得又谋杀不少人的芳心。
他又说:“男人不论美丑,认真就帅。”
我拍拍手,说,藤子,你像一个哲学家,我尊敬你。
我与他就这么胡来胡去,有点像哥儿们,有点像共同打拼的战友。
我发现他有第二个口头禅,是男人就该如何又如何。
今天我下班时,他已经候了一阵,身边被一群人围着,全是被他外表迷晕的纯情少女。
我勾勾眼,他跟我走了。
他说,梧桐,我带你回家。
我问他,方便吗?
他说,方便。
我与他骑了两个小时,骑出了台北,一路往北骑,来到终日飘着乌云的基隆海边。
他把车停在一间阴暗不堪的破屋前,推门而入,我跟着走进,见到一名妇女,她朝我俩微笑,她是藤子的母亲。屋宇破旧,室内一贫如洗,空荡荡地不像人住的地方。
他喊那人一声妈。
不知怎么了,我也跟着喊妈。
我忽然忆起藤子跟我提过他是个贫户,我还不当一回事,如今亲眼一见,才知他家境十分困难。他出国的钱都是靠奖学金、当家教一毛一毛挣来,或跟银行借贷的,藤子养母亲、养自己,母亲全心全意栽培藤子出人头地,他也争气。孤儿寡母的生活比常人还艰苦。
我顿时心情沉重了起来,看藤子一人挣扎着想冒出头的模样,心生不舍。
他塞了一些钱,说有空会常回来,又说等明年回国考外交官考试,生活稳定了就接她一起住。
临走前,我对她说,宋妈妈,我是藤子的死党,他不在时,你就把我当成你儿子吧,我会代替藤子来看你。
我说这话时,藤子的眼睛雾雾地。
拐出了基隆,我陪藤子回他新娘子家,我俩在附近的路边停驻,跨坐在摩托车上抽烟,他说,梧桐,我不在时,你帮我去看看他老人家过得好不好。
我说,是男人就别牵挂,有我梧桐在,你藤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咧嘴一笑,白烟飘上了他的眉眼。
我目送他回家,不知为何,心头发酸,为藤子心疼。
万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