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从医院醒来，杨一朽什么也不说，直接拔了输液的软管，出门招辆出租车就往家赶。
    杨峰帮杨一朽结了医院的钱，又急匆匆追回去，到杨一朽奶奶家，看见杨一朽陪着奶奶，杨峰才稍微放心一点。
    这才是杨一朽比较正常的状态，不哭不闹，默默陪着奶奶，等着送爷爷上路。杨峰这个时候就能肯定，在医院，杨一朽喊着要杀了崔琴琴，那一定是不清醒的。
    杨一朽的奶奶一直抓着杨一朽的手，杨一朽似乎在跟奶奶说着什么。杨峰慢慢走近。
    “奶奶，我梦见爷爷了，爷爷说他有特多话要跟我说。他说让我好好照顾奶奶，说奶奶为我们杨家苦了一辈子，爷爷心里一直都感谢奶奶。爷爷还让我告诉你，叫你别难过，爷爷说他活了八十多年，早活够了。爷爷说我从小就可怜，还让奶奶多撑几年，能多疼疼我，要不我就真成了没人要的了，我还是咱杨家唯一的血脉呢！”
    “还说啥了？这死老头子自己走了轻松了，倒要让我再多苦几年！他还说啥了？”
    “爷爷说，他一辈子当好人，去了也不能受苦，奶奶也是好人，只要熬过这几年，到时候你们再在一起，就能享福了。爷爷说，奶奶存的钱要紧着奶奶自己花，别垫给子女，奶奶又没有退休金，要是连那点存的钱都没了，可咋办呢？我让爷爷放心，我说我现在能挣钱呢，奶奶的生活费我来掏，我还跟爷爷说我要休学回来照顾奶奶……”
    “不行啊，一朽，你得念书，好好念书。奶奶有你老姑呢，你老姑就是没钱，心眼儿好着呢，是多少孩子里最孝顺的。”杨一朽奶奶打断杨一朽，摸着杨一朽有点凌乱的头发。
    杨一朽笑笑的，告诉奶奶：“是啊，爷爷也这么说呢……可我这么在外面上学，爷爷走了都没能回来看爷爷最后一眼，要是连奶奶也……叫我以后得怎么后悔呢……”
    “傻啊你！你看奶奶这老胳膊老腿的一时半会也散不了，你好好上你的学，奶奶就是为了你，也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你信不信？”
    “信！奶奶说话我当然相信！那我保证好好上学，一毕业就回来，你得保证你高高兴兴往下活，不能老惦记去找爷爷。我知道你骂了爷爷一辈子，实际上跟爷爷好着呢！”
    “嘿嘿……你这个小滑头，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是要让我宽心呢，一朽，你是好孩子，奶奶知道啊……”
    杨峰靠在门外面的墙边，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老院子，两位老人，杨一朽……
    他该拿他们怎么办？
    生老病死，人人都得碰上，可人人碰上了都没法轻易度过这个坎儿。杨峰帮不了杨一朽。可杨一朽心里压着多少东西，杨峰现在算是知道了。
    “一朽，你真像你爷爷，啥事不说光放心里。你爷爷那些毛病不都是憋出来的，听奶奶话，以后有啥，别往心里去，该哭就哭，该闹就闹，别管别人咋看你，自己舒服就行了，知道么？”
    “嗯，行，听奶奶的。”
    杨峰喷出一口烟，苦笑着摇头。
    杨一朽奶奶的话没错，把什么都放心里，这确实是杨一朽的性格。
    ————我割————
    晚上，漫天繁星。
    灵堂换下了杨一朽，杨一朽是被老姑硬拽出来的，他已经在里面跪了整整一天，没吃没喝。
    第二天就要送爷爷走，杨一朽的心情没人明白。杨峰也以友人后辈的身份，陪杨一朽守灵，杨一朽出来，他也就跟了出来。
    杨一朽面对远处已经无法看清轮廓的贺兰山，杨峰拿杨一朽的外套给他披上，顺便递给杨一朽一根点燃的香烟。
    杨一朽转过脸，接下烟，冲杨峰笑了笑。
    “陪我走走。”杨一朽吸烟，一边喷出烟雾，一边小声说。
    “好。”
    肩并着肩，杨一朽沿着儿时常常走的那条土路往无人的地方走，说是土路，其实都是细细的石子，走在上面会发出声音，咯吱咯吱的。
    “前面的水泵房，已经不打水了。这一片儿的白桦林也没见枯死。”
    “白桦树耐旱。”
    “嗯。泵房后面有个砖砌的水渠，记得么？”杨一朽手里的香烟随着手伸出，在漆黑的夜里划出一道火光。
    “嗯，小时候不老在那儿放风筝呢么，咱俩一起做风筝，你做的比我好看，可我的比你放的高。”杨峰回忆着，突然想搂住杨一朽的肩膀。虽然看不清，可杨峰就是觉得杨一朽在冷，可能还在发抖。
    “是啊，你就会做筒子风筝，最多在后面粘个尾巴。我能做燕子的，还有蝴蝶。”
    “要么说你手巧的跟姑娘似的，你还教我叠纸鹤，咱俩叠的都抹上蜡放水渠里飘走了，得有上千只吧？”
    “是，结果流到林子里，还被大人给骂了，说咱俩瞎捣乱，搞污染。”
    “哈哈！对！没错儿~”杨峰的笑，在静谧的夜里也显得突兀起来。
    “小时候真好。”
    “嗯，小时候真好。”
    “长大了什么都变了。”
    杨峰心里堵了一下，没吭声，继续跟着杨一朽。
    “要是不长大，一直在那个时候多好。”
    “……”
    “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
    “……”
    “就天气没变，甭管白天怎么样，晚上还是这么冷，风一吹就让人牙齿打颤。”
    “一朽。”
    “嗯？”
    杨峰叹了口气，扔了自己手上刚抽没几口的烟，又抓住杨一朽夹着烟的手，另一只手，揽着杨一朽，抱到自己怀里。
    “一朽，不管怎么变，你还是杨一朽不是？不管别人怎么变，我都不会变。以后谁再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只要你说话，我……”
    “别，不用。我知道你惦记着小时候我们家人对你的好，可我真没打算让你为我做什么。再说，你怎么没变？变化最大的就是你。”
    “我怎么了？”杨峰紧了紧手，杨一朽没推开他，他心里踏实了一点儿。
    “你看你现在，跟个痞子似的，我最讨厌痞子你不知道？”杨一朽嘴上这么说，可人却顺着劲儿往杨峰怀里钻了钻。
    “我知道啊，可我也没办法，我像我爸。”
    “呃……”杨一朽就这么突然想起杨峰他爸来了，说起来还真像，都带着股子痞气。
    “要是冷，就回去吧，你脸真凉。”杨峰的下巴碰着杨一朽的脸，冰冰的冷。
    “有个地方想去，一个人不敢，得路过一片荒坟。”
    “你不是要上山吧？”杨峰愕然，荒坟都在山下面，这么走过去起码也得一个小时。
    “山脚下面，想去，陪我吧。”
    “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还会耍赖呢？”杨峰改为单手搂着杨一朽的肩膀，带着他往山的方向迈开脚步。
    “我好不容易摊上一个能让我耍赖的哥们儿，怎么也得充分利用起来。你跟着我回来，不就是摆明让我利用你呢么？”
    “得，舍命陪君子，别说荒坟，就是油锅也得陪您下。不过你干嘛这个点儿非得往山那边儿走啊？”
    “找爷爷去。”
    “啊？”杨峰乍一听以为杨一朽疯了。
    “小时候，你还没来我们家那么小，有一次我跟奶奶顶嘴，奶奶打我，我一时气不过，顺着山就走了，头都没回。那会儿是白天，一片片荒坟给我吓的跟什么似的，可我还是不回头。一直走到山下面，累的我直接倒在石头上，后来坐起来一看，我爷爷在我后面跟着呢。”
    “你就一直没发现后面有人？”
    “没，我爷爷说怕我遇上危险，见我出来就跟着我。可那会儿爷爷腿脚已经开始不利索了，我走的特别快，爷爷一直那么跟着我……早知道我就走慢点儿，干脆不出来了，跟爷爷聊聊就行了。”
    “你就不是个愿意跟人聊心事的人。”杨峰搭着杨一朽肩膀的那个手臂抬起来，揉杨一朽的后脑勺。
    “那我现在跟鬼聊心事儿呢？”
    “我说……”杨峰突然站住，拽着杨一朽，让杨一朽正视他。
    “啊？”
    “你看我眼睛是绿的么？”
    杨一朽硬生生打个冷战，给吓的。杨峰笑着给杨一朽来个熊抱，完后继续搂着杨一朽往前走。
    “你啊，放下心里那些事儿，你就还是个孩子。”
    “你貌似比我大不了多少。”
    “大多少得拿出来比比才知道。”
    ……
    杨一朽愣过三秒，才反应过来杨峰说的是什么。
    “你吧，说你臭流氓都是侮辱了臭流氓。”
    “得了，走吧你，等会儿碰上鬼魂我这个臭流氓可不救你。”
    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走着，就靠打火机跟香烟那点照明设备，两个人还真就走到了杨一朽记忆里那块大石头旁边。
    不是一般的冷，山下的风嗖嗖吹。杨峰带着杨一朽躲在大石头后面避风，又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自己跟杨一朽。
    紧紧抱着，贴着，杨一朽任凭杨峰怎么搂着，都不拒绝。
    “其实我真挺讨厌你现在这个样儿的。”杨一朽突然就对杨峰这么说。
    “我知道你烦我，可我脸皮厚，我无所谓。”杨峰就跟示威似的，把脸往杨一朽脸上贴。
    “谢谢你跟我回来。”
    “爷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爷爷，我也叫了那么长时间呢，不回来说得过去么？”
    “也是哈！”
    杨峰干脆撩起衣服，把俩人从头包住。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杨峰不停捋着杨一朽的胳膊，让他稍微暖和一点儿。
    不久，杨峰听见杨一朽低低的啜泣声。
    杨峰眼眶酸了一下，随即他舔舔嘴唇，绽开笑容。亲了亲杨一朽的头顶，杨峰心里对杨一朽说：哭吧，你来找爷爷，不就是要跟爷爷说再见么？哭吧，在爷爷面前有什么好伪装的呢……想哭就使劲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