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这分不亲不疏的口气，潘二少心中一涩，那些话便是哽在了喉间，进退不得。说来，距上回离开潘园已去了整整三个月的时光，虽不过隔着这不长不短的三陌土地，却总也难得想回上一回。
    可那里到底才是自己的家呵，他用余光偷瞄一眼身边坐着的尚月，不由暗叹一声。可转念又一想，俗话说这丑媳妇迟早都要见公婆，只不过若是被自己那位古板的亲哥哥知道……？当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看到那扇熟悉的乌漆门，潘二少这方回过神。而接下来的事，却未免有些顺利过了头，这一边是眯眯笑着接尚月入府的大嫂，一边是对之寒暄备至的大哥。看罢潘二少这心里头直犯嘀咕，莫非……这俩人是青天白日撞了邪？抑或者，是闵小侯早他一步给这二人下了剂颠倒伦常的猛药？
    “来来，尚月公子多吃些吃菜。”饭桌上一脸笑吟吟的大嫂夹了块卖相委实不错的东坡肉往尚月碗里添去，这话音刚撂，又听大公子文远言辞切切：“这些日子，我这混账二弟文安可是没亏待公子吧？”
    “承蒙二少爷一直以来的照顾，实是尚月的福气。”尚月拱手相敬。
    “妾听闻尚月公子出身寒微，今日一见，殊不知尚月公子竟是如此相貌堂堂。”借着酒劲，大嫂的微吊的眼稍内开始晶晶闪光，“妾不知尚月公子可曾娶亲？”
    尚月面色微僵，避过潘二少红的灼灼的眼，只堪一笑：“尚月出身贫寒，怕是会误了人家姑娘。”
    “如此甚好。”潘文远颔首，朝他递去一个晦明莫辩的笑意。又道：“我潘家原有一表姑年前去世，膝下留有一女，名唤云锦，生的温婉恬静，乖巧贤惠……”
    “你们说的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潘二少听罢便是血气上涌，扯过尚月一片衣袖就再坐不住，“我说今儿个怎么瞧着不对劲，敢情是给尚月说亲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大嫂瞥他一眼，“也不知当年是谁说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哎哎，也不知那人这些个酸腐段子从哪里听来的，还成天在我家文远面前瞎念叨！”
    “我……”潘二少听罢自是很急，咬牙看了眼尚月，声音便遂然低了去：“当年的事，有谁还惦记着！”
    “所以么，自家姑娘，宁可匀给别人，也别被那些个朝秦暮楚糟蹋的好。”大嫂白眼一翻对上眼前那个面皮上青一阵紫一阵潘文安，颇有种老娘今日终于出了口恶气的自豪之感。潘文远看不过低斥了声，轻扯了扯她的织缎长袖。
    潘文安蹙眉深深，但觉这耳畔一道轰鸣飞驰而过，震的他骨肉俱疼。知大嫂平日里不怎么喜欢自己，却不知大嫂竟是这么不喜欢自己，而现下当着尚月的面将这前尘往事一股脑提溜出，更是让他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经这破事儿一搅和，原本还好好的一席年夜饭就这么变成了出不知唱给谁听的官腔鸿门宴。席间潘二少额间有冷汗涔涔而出，却只能闭了嘴，并不时瞄眼看不出悲喜情绪的尚月，坐在那装聋扮哑。
    “月月晚上和我睡一屋吧？”好容易吃完那顿各怀心思的年夜饭，潘二少赔笑扯住尚月的衣袖，只这一眼，便是包涵无深意无尽的委屈。
    “不劳烦二少爷。”尚月停住步履，顿了顿：“我听尊嫂讲，潘园内尚有余出的客房，我住那里就好。”
    “月月是生我气了？”潘二少随即蹭上他的肩，说来尚月的身量确确是要高出他一些，虽说这些日子以来是清减了些却仍不失以往的那份高华，便是随意着一件青衫，也显出体态的无限风流。
    见那人不理他，潘二少又忙补充：“那时候不过是我年少贪玩，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再说了，自打我遇见你后，也再没去拈花惹草，你也是看见的呢！”
    “既然如此，不知对苏公子二少爷又作何解释？”尚月扬眉反问，这有些话分明是不想说出口的，偏奈何某些人就是满脑子的一根筋。
    “我……”潘二少憋了口气，那问题终究还是回答不上。扶额又拼命晃了晃，眉头便是蹙的更深，“苏离说的话我总不是很明白，可有时候，却又觉得很熟悉。我……”
    “我想不起来了。”
    “那就等你想明白再说。”尚月拂开他的手，心尖忽而冒出一股艰涩，事实果然如闵小侯所说么？当年，他是为了苏离……
    再抬眼，却见潘二少捂住头就着墙根缓缓蹲下，这一口气岔着悬在那，仿佛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尚月心中一紧，正准备蹲下抱住他，偏听得那句调子很低却言辞凿凿的话：
    “可我是喜欢你的啊！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尚月怔了怔，慌忙中将之横腰抱起，心间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逼你的。”他想。
    待潘二少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饶是睁眼对上尚月一张温润如水的颜，心下又生一阵委屈：“月月不是真的要娶云锦表妹吧？”
    “这屋子乱着，平时也没人给收拾么。”尚月有些又好气又好笑的故意转开话题。
    “没人收拾，不就成这个样子。”潘二少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伸手去够尚月的脸，“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在倚柳轩……”
    “哦？那是在哪？”尚月拂开他贴在额间的发丝，用湿巾小心拭去盗出的虚汗。这温和的眉眼如此受用看着自己，无一例外的让潘二少心里头很是欢喜。
    “那天是我和照影在茗景阁喝茶，天似乎还飘着小雨，我看见你被一大帮子人……”话说到这方便停了，潘二少咬住下唇瞄一眼动作微有停滞的尚月，似乎是对接下去的话有些犹豫：“可惜，当时我只见得你一个背影。”
    “是么？”尚月转过身，不动声色的将湿巾放回镶银边的水盆中。
    “月月，在张府的日子，你可是受苦了。”潘二少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忽而就想一并揽入怀中，怎奈何身子还虚着，只得作罢。
    “张公子对我其实并不坏，只是……”尚月淡淡一笑，“有些事二少爷又怎会明白。”
    “那你就告诉我嘛！”潘二少好容易勾上那片白绢的衣袖，忙不迭嗅了嗅，隐约有某种清淡而好闻的香味。
    “等二少身子好些了，我再说。”尚月摩挲上他冰凉的指尖，“我尚月说话算话，别人也逼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