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的，是什么？
    一切都是血红色。
    那些零散至辨不出形状的物体是什么？是属于生物的肢体么？啊啊，是的，它们都来自于名为人的灵长类生物，据说和我是同类……
    我静静站在血泊里，看着这一切。
    挥手放出“噬”，它欢快地鸣叫着，转眼已将所有残骸收拾得干干净净。
    鲜血中映出一张面孔，有着血一样的双瞳，目光淡漠。
    好像有人说过，这张面孔是很美很美的。
    但，美丽是什么？
    所有这些与完成任务无关的东西都对我没有意义。
    因为我的出生，我的存在，我的价值就是为了“处理”，处理所有那些忤逆父亲大人心意的叛逆者。
    所有人看到我的时候神色间都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戒备，只除了……只除了……
    ……
    “悠兮！悠兮！”
    那个热切而熟悉的声音，是谁？
    ……
    “悠兮，和我们一起走……一起……”
    头好痛啊，为什么怎么都想不来了？只有这样零碎而模糊的记忆……那双充满了悲伤的眼眸为什么一直在我仅剩的回忆中晃来晃去？还有那张脸，那么熟悉的面孔，仿佛一张口就能说出它的名字——
    不行了，不行了，已经无法集中精神了……意识开始涣散了……我全身麻痹地躺在培养槽中，明晃晃的针头已扎入我的前额，探到了我的大脑里……朦胧中看到父亲大人与其他助理人员围在培养槽周围，他们的说话声我听得断断续续。
    “……所长，2号试验体的记忆资料是否需要完全删除？”
    “不必了。”是父亲大人永远优雅含笑的声音，“用七重幻境系统将它彻底封入永久休眠状态即可，然后便可以直接输入最终战斗数据——怎么说这也算是面对那些叛逆们时的一张重要王牌吧……”
    “呀呀，不愧是所长大人呢，考虑得就是周到……”
    “……”
    我在恍惚中似乎看到父亲俯下身抚住了我的额头，他的面容是如此的温柔，眼瞳深处却似有着名为疯狂的炽焰在燃烧，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就让我看看吧，我寄予厚望的孩子。身为自进化体的你们是否真能唤醒隐藏在某个细胞里的复数记忆……如果某一天你能真正记得我后面对你说的那些话时……或许你们真能得到永恒的自由与幸福……”
    ……
    ……
    ……
    这里是哪里？
    艾抬头，头顶是苍蓝色的天空。星星很淡，弦月如钩。
    刚刚自己似乎恍惚地看到了某些模糊而闪烁的画面，仿佛有一种名为悲伤的情感在萦绕不去……可一眨眼睛，为何又到了这里？
    浮云挡住了银月，空气中传来未熟青杏淡淡的微苦香气。前方的小巷巷口，路灯是坏掉了的，晶能灯旁那棵年代久远的杏树此际瞧来是那么熟悉……
    艾忽然颤抖起来，她环着双臂，却无法让自己不再发抖。而她的双脚，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般一步步违抗着她的心意走近了那个地方。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傻的小姑娘！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
    “不对！不对！你们说谎！巧巧是不会骗我的！她是我的朋友啊，最好最好的朋友！她一定在这哪里等着我！”
    “……”
    “皮哥！那天敢用书包砸你脸的就是她！”
    “……”
    棒球棍击折腿骨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是如此的清晰。
    ……
    这一击便似正正敲在她的心脏上，将整个人都打得粉碎。
    [我不要看，我不要再记得，我不要再想起来……]
    艾痛苦地捧着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却根本无法闭上眼睛……
    那个蜷缩的、无助的孩子是谁？
    我能听得见她的心在哭泣的声音。
    是我吗？是我啊……原来，我也是会懦弱、会害怕的啊……
    谁来，救救我呢……
    童话故事里，不是在危难时总会出现王子或骑士来拯救公主的么？
    小说传奇里，不是在危急时一定会有侠客或英雄出现赶跑坏人匡扶正义的么？
    ……
    不管是谁，你能救救我么？
    ……好冷的夜啊，我冻得瑟瑟发抖……四周是如此的寂静啊，我耳中只能听见我膝盖处的骨头吱吱喀喀在呻吟的声音……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来……巧巧呢，你真地骗了我么？那么毫不在乎地，舍弃了，丢掉了，背叛了，你的朋友，一直如此信任着你的，我？
    好可怕，好可怕，孤独好可怕，绝望好可怕，人类的心好可怕……
    ……
    没有朋友……没有英雄……没有神仙……也没有奇迹……只除了，我自己……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让我快乐的、平静的生活下去？就算拥有的是被制造的幸福也好……
    就这样单纯地、自由地活着，像阳光一样美好，像泉水一样清澈……是那么地、那么地幸福与快乐……
    我最最美丽的梦啊，不要惊醒它，不要破坏它，不要打碎它……
    请不要啊……唤醒那头潜睡于我心底最深处的最最恐怖的、最最凶暴的、最最嗜血的黑暗之兽……
    可是，在那样深沉的绝望里，在那样沉重的悲伤里，在那样炽热的愤怒里，我的呼声竟是如此的微弱与无力……
    ……
    “啊……”瘦削少年惊恐的大叫起来。
    ……
    “啧，是老六的声音。又出了什么事，叫得这么大声……”皮哥没好气的叼着大麻烟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却正看见瘦削少年在自己眼前化成白骨的那一刹那。而本应昏倒在地的白裳少女正冷冷看着他，一双原本漆黑的眼瞳此时却血一般鲜红。
    “……”烟卷从他口中掉了下来，一时却未便熄，明灭闪烁出一星暗红的光点。
    下一瞬他眼睛一花，面前的少女竟不见了。而兄弟们正以满含恐惧的眼神看着他身后的方向。然后他无比惊骇地发现有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的颈间，指尖几乎掐到了肉里，而全身的血液、活力几乎就在这一瞬开始疯狂地向那只手涌过去。他喉间“咯咯”作响，却已说不出一句话。在失去了所有力量倒下去之前，半转的视线只能看清那张苍白的脸上鲜血般的双瞳……
    毫无表情地看着手中那个活生生的少年变成另一具连着稻草色黄发蜷缩着的、大小仅如初生婴儿般的枯骨，白衣少女收回了闪着淡淡红芒的手指。“能量太少，远远不够。”她缓缓抬起头，打量剩下来的两个人。一头血红板寸的老四脸色早已发青，青春痘更已尿湿了裤子，两人牙关只是打战，却根本忘了逃走。眼见那少女看过来，两人一声尖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拔腿便跑。
    白衣少女眉头一皱，眼睛一眨间已如鬼魅般出现在身材最高的老四身后，探手抓住他的后颈，他便如漏气的汽球在她手中慢慢干瘪……
    ……
    这便是，那天晚上的事情么？自己以为记不得了，以为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是记得的，或许是这个身体，或许是那以为已深深掩埋的记忆……
    是谁？是谁……是我吗？是我！是我啊……
    以那样子无从想象的残酷，
    杀戮，杀戮……
    艾捂住脸，绝望地尖叫起来。
    自己杀了人了……杀了……剥夺了他们原本年轻的性命……断送了他们或许长久的未来……让他们再也无法哭，无法笑，无法与亲人在一起……
    原来自己的手上早已沾了血了，原来自己早已不再单纯无辜了，原来自己，也已染上了罪孽……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眼睛与脸颊痛得不得了，有泪滴下来，却是鲜红的。
    泪眼模糊中，眼前是即将度过十一岁生日的小小秦镜，衣裳雪白，长裤淡绿，秀丽得便如春日的一瓣新叶，只是闪着诡异红芒的双瞳空洞而漠然。
    艾惊骇地看着她慢慢转过脸，静静地走向自己，然后，抓住不断退缩的自己，合而为一。
    脚下的土地，突然俱化为未凝的血泊。苍蓝的天空，疏星残月，一切也全部消失不见，眼中所能看到的只是满目的血色。
    天下忽然下起雨来，却滴滴俱是血水，冰冷而腥腻，淋得她满头满脸。然后，一滴滴冰凉冰凉地渗入她的身体，让她瑟瑟发抖。
    伸出手时，便看见掌心手指上全染着鲜血，血的味道是如此如此的重，竟似渗进了骨头里，无论如何也擦拭不掉。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本是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本是最最喜欢着这个世界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竟无法保有我的善良与纯洁而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会变成这种模样……手上竟沾染着这么多这么多的鲜血与罪孽……
    ……
    “你们都是骗子，骗子，大骗子！”
    ……
    “所有的人都更爱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要自己过得好，还管别人的死活作什么？”
    ……
    “我对天发誓，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再也不会把心掏给任何人！如违此言，教我横死当场，从此万劫不复！！！”
    ……
    那个在雨中冰冷而绝望的声音是谁？那些话，那些愤怒，那些决绝？
    是我吗？是我啊……是我！！！
    艾怔怔盯着脚尖前镜子般荡漾开的水面映出的自己：一身白衣俱是血污，右脸颊至颈上的伤口爪痕殷然，狰狞可怖……
    “呵呵……呵呵……呵呵呵……”她忽然大声狂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笑得满脸都是泪。
    真可笑，真可笑……自己早已是个坏人了，却还一直傻傻地想做个正义的傻瓜？
    真地是，太有趣了……真地是，太笨太蠢了……自己本是恶鬼，却想变成真正的天使，真地是，太有趣了……我哪里还有什么雪白的羽翼……在我眼前的，只有鲜血与白骨铺成的路……
    自私吧，残酷吧，杀戮吧，吞噬骨肉精血，以生命为养分，最后，还是只有变成这个样子才能生存下去……
    “你，想要代替我？”她将手没入血水中，挥散了水面上那有着血红双眸的影子，“告诉你，不可能！”
    “我步步退让，却不断失去……朋友，亲人，家，幸福，快乐，善良……现在，又夺走了我的声音与容颜……所以，我再也不会退让半步！没有人能够再从我这里夺走任何东西！不管是谁，只要想来阻碍我，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她！——就算阻碍者是我自己，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把这样的自己给杀了！！！”
    在艾疯狂的笑声中，于鲜血中荡漾的影子唇边画过一抹冰冷的笑容，眼波流动间身与影的连结处已彻底分开，一柄形式奇古的短刃于艾掌心破水而出。它殷艳如鲜血，如同有生命般仍在少女指间跳跃不止。微不可闻的轻轻叹息渐渐泯灭于满是鲜血味道的空气中，血泊里的身影也慢慢慢慢淡化为虚无。依稀可见的最后影像中，她眼瞳漆黑，笑靥明亮如阳光，只是此刻的眸中，却盈满了泪水与悲伤……
    “‘噬’？这是你的名字么？真是个好名字！
    ——以憎恨为引子，吞噬掉所有仇敌的血肉与绝望化为力量，就算付出的祭品第一个就是我的灵魂也无所谓！
    若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我愿意化为恶魔！
    ——我要亲眼看到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悔恨，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末日，他们的灭亡！”
    “所以，怎么能，怎么可以，怎么甘心，就这么死在这里？！没看到他们一一得到应有的报应之前，哪怕我在坟墓里也会爬出来！！！”
    “不甘心啊，绝对不甘心！那些层层积压在我心中的怨恨与屈辱在骚动……那么深、那么沉、那么重的恨意！那些伤害过我的，背叛过我的，一个也不能饶恕！！！”
    我的指尖在颤抖，粘有血蛟眼珠中晶状液体的手指滚热如火灼……我已经……无法呼吸……
    ……
    艾霍地睁开眼睛，双瞳如血。冰凉腥冷的潭水激得眼珠一阵剧痛，她却毫不在乎，抬眼望见血蛟覆着雪白鳞片的七寸近在咫尺，她探爪如勾，指尖闪着淡淡红芒的十根手指已深深插进了白色鳞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