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们悄悄飞往蒙特利尔，我们很小心，不带信用卡，尽可能多的用现金，在国内将日元换成美元，提前在多伦多下飞机，将美元换成加元，然后乘5个小时的长途列车赶往蒙特利尔。
    
     光一一边半梦半醒地嘀咕，“原来刚是这样滴水不漏的人。”，一边拽了我一个衣角跟在后面。
    
     那时大概刚刚结束一场雪，看似安静晶莹的雪地其实非常松软，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我尽量走看上去会比较浅的地方，身后的人嘀咕两句不搭理他的话就不会再抱怨了，很是聪明的踩着我踩出的脚印走。
    
     一对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急匆匆地从马路对面的咖啡厅跑出来，趁着雪停清除车身上的积雪，其中一个无意中看到光一，接着把头抬得更高些又看看我，突然大笑着冲我们打招呼，“WelcometoMontreal!”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马上对他们挥手说谢谢。
    
     “Doyoulikethesnow？”对面的人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一样，声音很大，为了让隔着一条街的我们能听见。
    
     反而因为这样的热情感到些许暖意，我笑了，也大声冲他们喊，“Great！”
    
     他们看上去很高兴，立即邀请我们一起喝杯热咖啡，我会的英文不多，自然不敢多谈下去，只好拒绝。他们也不再勉强，依然很高兴地挥手说，“Bye~BeautifulBoys~”最后还不忘提醒我们，很快又会下雪，叫我们赶紧找个地方住下。
    
     再次道谢后觉得衣角被很用力地拽了拽，不擅交流的人只有在陌生人走了之后才会开口。他用闲着的那只手缓缓揉了揉眼睛，简洁地扔出两个字。
    
     “困了。”
    
     我回头，看看天色，果然像是马上要下雪的样子，于是把行李换到另一只手，扯开自己的大衣等他靠进来再扣上扣子，虽然有些费力。
    
     走了几步，看见橱窗里映出来的模样后，居然是他先笑了出来。
    
     “很好笑么？”
    
     “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呵呵。衣服要撑坏了。”
    
     “抱紧点的话，勉强还行。”
    
     “嗯，勉强……”
    
     “喂，重点在前半句吧。”
    
    
    
     我们的钱不多，住的地方也是廉价租下的小套房，左右住着邻居，一个是喜欢请人跳舞的法国大叔，一个是在附近读书的亚洲留学生。
    
     有次光一单独出门，偶然遇见我们的学生邻居，对方激动地问他是不是中国人，光一被弄得紧张，就支支吾吾地说是日本人。那人像是很失落，一米八的个子站在雪地里低了头不声不响的。光一不知怎么办，也跟着在零下20度的雪地里站着。然后他紧张了半天，终于用语调不全的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叫，堂，本，光，一。”那人立即抬起头，眼眶都红了。后来他告诉光一，他就想听听自己国家的语言。后来他说光一是个好人要和他做朋友，后来光一就……跑掉了。
    
     我憋着笑听他说完，最后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
    
     “光一你怎么那么傻！哈哈哈哈哈~傻瓜一个，正傻瓜！”
    
     他瞪我一眼，狠狠地把一块木柴丢进壁炉，不理我。
    
     “你跑什么，是邻居啊，不是总会遇见么~笑死我了，哪有那么笨的人！”
    
     他背对我，还是不搭理，我知道他的习惯是自言自语的反驳，不用怕我听见，又能感觉自己反驳过了。我悄悄靠近，果然听见他对着炉火小声说，“还好我去过台湾，还好我记得几句中文，还好我当时反应快，我多聪明。”
    
     本来已经要抱住他的我，听到最后一句时再次滚到地上。
    
     “噗哈哈哈哈哈~！”
    
    
    
     那个中国留学生姓周，那次之后便会常常跑过来敲我们的门，有时带着家政课上刚刚学会的蛋糕，有时请我们去他的学校看时装表演，有时也会被我留下一起吃顿晚饭。
    
     很高大，年龄却很小，二十出头的模样。除了偶尔提到中国时会眼睛泛红，其他还算正常。
    
     有一天他正好放假，约我们去钓鱼。这里的冬天很长，十一月开始下雪，三月雪融，四月才算真正结束，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的湖泊将近有半年的结冰期，凿冰窟窿钓鱼我从来没试过，于是非常高兴地答应了。
    
     光一前一天感冒了，原本不想带他去，可是我和周把声音压得再低，还是被他听到了，对钓鱼向来不感兴趣的他居然也说要去。我不同意，周始终沉浸在‘光一是好人’的美好的第一印象里，不明就里地欢呼说好啊好啊。我干净利索地把他扔出去，然后继续告诉光一我不同意。
    
     “你想都别想。”
    
     “我也没凿过冰窟窿……”
    
     “下次凿。”
    
     “想跟刚一起凿冰窟窿……”
    
     “下次一起。”
    
     “想跟刚在蒙特利尔凿第一个冰窟窿……”
    
     “……”
    
     话题是怎么扯到冰窟窿上去的？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我的脑袋漏了个窟窿，居然答应他了。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早，出门时周已经拿好工具等在门口了。
    
     离这最近的可以钓鱼的地方是圣劳伦斯河，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一路上总有被灰狗拖着的雪橇从我们身边经过，路过的人们也像我们在这里第一个见到的年轻人一样，热情地打招呼，还问要不要带我们一程。光一倒喜欢这清晨的景致，说白白亮亮，干净地像被洗过似的，于是都道谢拒绝了。
    
     到了才发现，凿冰窟窿是个技术活。冰面很滑，工具找不到下手点；河面很宽，简直冰封千里，看不到头，选点要很小心，不能离湖心太近；最大的麻烦是，由于一路上气温太低，工具已经被冻住拉不开拴了。
    
     我们只得先在河畔把火炉子生起来，一边小心地让工具解冻，一边试着找个安全的冰面。
    
     光一穿的比我们多，毛衣加外套加羽绒服生生让他厚了两圈，正拿着相机到处拍，从远处看根本就是个圆滚滚的小熊。
    
     有经验的周在湖面用棍子敲敲打打了一阵又跑回来，扯了手套对着炉火兴高采烈地说，“有个位置不错，冰挺厚的，等这些东西能用了咱们就过去！”
    
     被他说的我也有点激动了，点点头，然后更卖力地翻转手上的重家伙。
    
     “为什么老躲着我？”
    
     我一时没听明白，抬起头见周望着光一的那边，才反应过来。
    
     “fufu~他不太会和人交往。”
    
     “第一次跑掉也就算了，每次和我见面都躲开也太奇怪了吧。”
    
     我换只手摆弄一个钻子，看了看前头，不算远的地方光一正对着一颗枯树拍照，圆圆的，移动也很缓慢，拍完照还会自我满足的得意地笑，突然觉得自己跟自己玩的光一很可爱。
    
     “大概是因为你很像他的一个朋友吧。”
    
     “朋友？”周吃惊地看着我。
    
     “唔……说不上哪里像，如果论长相论气质你连那个人的万分之一也比不上……”
    
     “万、万分之一啊……”周像是很受打击地低头看地。
    
     “最近我也渐渐感觉到了，确实有相像的地方啊。”
    
     “会躲着像朋友的人？”
    
     “总有不能面对的朋友吧。”我掂掂差不多解冻的工具，起身冲走远的小熊喊，“你站在那别动~我们过来了~！”
    
     他转身对我挥手，表示听到了，然后拿起相机对着我们这边拍。
    
     “待会儿不够电池拍冰窟窿了！”
    
     “我带了备用的~！”
    
     和周一起收好炉子，拿好工具起身的时候，周突然拉住我，手竟然在颤抖。
    
     “怎么了？”
    
     “他站的地方是湖心……”
    
     “什么？”我没明白。
    
     “他在湖心！！”
    
     我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丢下东西往光一的方向跑，却被周用力拽住。
    
     “不能过去！最薄的冰块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你好好跟他说，让他轻轻走过来！不能跑，要慢慢过来！”
    
     其实光一离我们不远，我只要跑十几步就能把他拉回来，他还在对准我们按快门，挥手叫我快点过去。
    
     我像是失声了，心跳卡在喉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话啊！”周着急地暗暗推我。
    
     背过身用力捶两下胸口，像是要把口中卡住的东西捶下去。
    
     “光、光一！”
    
     “你抖什么，冷静点！”周急得跺脚，恨我的不争气。
    
     深深吸气，手心被冷汗浸湿了，“光一，你先过来，我、我们想煮点东西吃。”
    
     他拿开相机，没过来，也没动，疑惑地看了我一阵，才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就是饿了，想吃点东西，你过来给我煮！”
    
     “……”他显得觉得奇怪，但也不会多问什么，终于把相机放回口袋，朝这边过来。
    
     “别跑！！”出声的是周，我才安下的心又是一紧，看向光一，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僵在原地不敢动。
    
     其实只是几秒种，我竟觉得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几秒钟后，听见光一的声音，“我这里……很危险对吧？”他在看我，黑色的眼眸依旧明亮的像星辰。
    
     我松开紧咬的牙，努力对他笑，说，“别怕，没事，我在这里。”
    
     “我才没怕，”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好像此刻站在薄冰上的人不是他一样，“我可是杀阵过500场的男人哦~”
    
     “一点都不好笑！”相比之下的我反而很不争气，明明是不远的距离，看得我想掉眼泪。
    
     一个清脆的细响隐隐传来，我飞快地看向冰面，依旧很平静，还好……
    
     周却突然朝光一的方向奔跑过去，我只来得及听见他喊，
    
     “冰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