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秋深  第二章 寒芒忽乍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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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木森森,流水潺潺。金谷园不愧这“金”字称号,落茵卷地,黄叶裹树。林道上的枯叶踩上去吱嘎作响,柔得让人想以蓝天为盖,地为庐,躺卧下来,享受片刻静谧。近处更有不知名的鸟儿被步伐无意惊起,一声鸣叫,从枝上蹿出,掠过万里无云的蓝天。
    羊献容才向林中走了百丈,便听到有说话声。初时觉得可能是有人有需要躲开众人商量的事情。后一思量,又觉得不是。若是真有悄悄话,席间人声嘈杂,只要耳口相传凑近了说,也不会有什么人听到。那么,只能解释要见什么公开场合不便见的人吧。
    多半是石崇的姬妾看上席间什么男子,在此幽会传情?
    那么自己是上前一步去听明白确认一下?还是回头走,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犹豫不决之时,声音已经传进耳朵:“聪哥,你看这里谁能在中宫前说得上话?是那贾谧和潘岳吗?”当先的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一边询问,一边又似在自答。
    羊献容提起了好奇之心,凑到了树丛之后。从树隙之中抬眼望去,是两个男子背影。
    “多半是那贾谧吧,毕竟是中宫的姨甥,后族中的掌权人物了。不过,我前几次在贾家走动,瞧着贾谧这人反应并不机敏,大抵是仰着中宫萌泽才能有现在的名声。那潘岳倒是个人才,只是骨子里一股媚气。”这是一个淳厚的男子嗓音,隐隐透着从容不迫的气度,“只是现时要救我爹,不管是何种人,都要打个交道了。”
    “伯父的‘五部大都督’官职,还是十年前,中宫的政敌——太后的戚族杨家掌政时所封。怕是中宫认为伯父不是她这方的人,心中一直有芥蒂。现下伯父因为部卒逃回塞外,诛连坐免官职,等候发落。一切只是借口罢?”
    被少年称为聪哥的男人冷笑一声:“若中宫这回的心思是想自己施恩,先夺家父的封号,再回头卖我家一个人情,我爹倒可以平安度过一劫。就怕她听了谗言,觉得‘五部大都督’的称呼,过于招风,能引得我们匈奴人与羯人、氐人这些中原人视之为戎狄之族的人共聚一旗。封伯父称号是养虎为患,非要除之后快不可。今年西面氐人的叛乱刚刚平定,便有太子舍人江统做了《徙戎论》,反响颇大。朝堂上多数人本就鄙薄我辈族人如鹰犬,现下《徙戎论》一出,只怕我们在洛阳的日子更难涯了。”
    “这帮文士怎么不干脆作个《杀胡论》算了?先前还有个亲王提过要把伯父一杀了之,幸而先帝没有听从。即使这样,一有平叛的任务,伯父的请缨也总被拒绝。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作同一族类,处处存有防备之心。想我们本是匈奴英雄冒顿单于之后,世代都是汉室的姻戚,祖上所娶汉族公主宗室不计其数。你我的血脉之中,怕是一半汉家血都不止了。魏朝武帝曹操,将我们分成五部,我族将姓氏更改为刘姓也已经三代。在大半朝臣眼中依旧是蛮化之人!聪哥你作的诗赋,习的经史百家之学、书的草隶二体书法,哪样比这帮被捧出来的文士差?可他们提起你的时候,不是在说你的诗赋,而是你的弓法,是你在洛阳结交豪强!根本不怀善意。”少年的声音中,饱含不被公正对待的愤懑。
    “阿曜,别急。总有一天……”
    接下去的话,被清脆的娇嗔打断了。
    “刘司马,妾身来迟了,先向大人说声抱歉哪。哟,小刘大人也在。”
    羊献容看到的是前来女子的背影,身段婀娜,步态翩然。欠身一礼,十字高髻在阳光下闪了闪,反出金色,竟是一名胡姬。
    羊献容在脑海中拼接这几个人的身份,两名男子都姓刘,青年名聪,少年名曜,应该是汉代内附的南匈奴之后,以汉家外甥身份改了刘姓。再加上这迟到的胡姬,胡姬在世家权贵的府中多半只充作婢妾角色,能如同贵妇般梳着高髻走在道上,只怕此胡姬在石崇的家中地位不低。
    现下这几人聚在一起,应该是要商量如何缓转——“五部大都督”刘渊的坐免官职一案吧。
    已经听得够多了,再听下去,兴许于当事人,于自己,都不利吧。羊献容正待抽身,腰间的玉带钩蹭着小树的枝丫,发出声响。那胡姬反应最快,向羊献容这边转身,显得猝不及防有其它人。
    少年“蹭”的一声抽出腰间所悬三尺青锋,喝道:“谁在那里?”
    虽然献容的外公是平南将军。但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等真刀真枪正对着她的阵仗,顿时慌了。“我……我……”吱唔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手心、后背直冒冷汗,心想着,也不是什么秘密事啊,不会真把我杀了吧。都说石大人府上姬妾数千,还有因为劝不了客人饮酒的婢女被杀,在这林地死个把婢女小厮,当真还不算件大事。当然,前提是不知道她是羊家的千金大小姐。
    “小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刘聪目光如炬,一下子就把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拆穿了。脸上漾着的笑意,却别有深意,让羊献容不寒而栗。
    “我……我是帮我家主人拿酒食,结果在林道上走岔了路。”她急中生智接口道,“我看到这位胡姬姐姐,以为她也是石大人今日安排宴饮事宜的姬妾。又没好意思开口询问,所以跟在她后面,胡乱闯进来了。”
    刘聪继续微笑着:“这位胡姬在京城里可是很有名气的哪,你主人之前就没有带你来过金谷园,见过她么?”
    刘聪的试探语气,让立于旁边的刘曜有些捉摸不定。思忖着聪哥是在试这假小厮听到多少吧?于是还剑入鞘,待着这件事收场。
    羊献容这才注意到这胡姬虽然容色甚丽,但难掩眼角、眼下的深深皱纹。若是汉人有这般仪容,起码要四十来岁。只是胡姬容貌早熟早衰,还真不好判断具体年龄。
    “春华谁不羡,卒伤秋落时;哽咽追自泣,鄙退岂所期;桂芬徒自蠹,失爱在蛾眉;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刘聪吟出这首名闻京城的乐曲。
    这胡姬竟然是翾凤。
    羊献容早已听说翾凤的传闻。她十岁被石崇购入府中,十五岁得宠,府中大小姬妾,全由她管理。更难得的,是她对金石鉴赏有极高天赋,能听玉石、金银之音鉴别产地、成色。三十岁后,宠爱因色驰而衰。翾凤由石崇的第一宠妾兼总管姬妾,改由入住仆人房间,总管家中各等仆役。怀想今昔之别,作了这首五言诗,传唱京师。
    翾凤是何等伶俐之人,见羊献容面色再变,沉吟不语,便知她已经听过自己的诗名与传闻。又从她腰中所佩的上等玉沟带,判断眼前的假扮小厮,八成是哪位世家小姐。于是上前盈盈一福,“妾身来自北地,而刘大人在北地人缘颇广,又曾当过新兴太守主簿。妾身自然是好不容易才得刘大人的应允,帮忙寻找家人讯息。”
    反而像是翾凤做错了事向羊献容解释。话音听到这里,羊献容觉得他们是认出自己的高门身份,有所恭敬拘谨,一时意兴索然。
    “翾凤姐姐才名动京城,我自然听闻过,不想今天见到姐姐比传言中更漂亮。耽搁翾凤姐姐大事,多有抱歉。姐姐请指明哪里是宴席的归路即可,不胜感激。”
    眼见着羊献容走远,刘曜回头看向刘聪:“聪哥,你觉得她真的是跟着翾凤过来,我们俩的对话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刘聪摆了摆手,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不过,幸亏最后那半句话,被翾凤打断了。否则……”
    刘曜明白堂哥刘聪那后半句话的意思:若让她听到他们的野心,那么便是拼着得罪人惹麻烦的危险,负着杀死无辜的罪孽,也务必要把这闯进来的女子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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