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州，又是我们当年住过的客栈。
     我看到那熟悉的客栈招牌和熟悉的掌柜，忽然觉得有些愤怒。
     我回过头看着身边的那个人质问：“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他答：“因为，当年我也住在这里，只是你从未注意到我。”
     待到我怒气冲冲的随着小二上楼，居然发现，连房间都是一样的。当年年少轻狂，被有人吃不得苦的言语所激，于是放弃了早就看准的豪华客栈，住到了这个无比平民化的客栈里最普通的一间。
     关竞秋敲了敲门进来，说：“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就叫我。午饭过后我陪你去街上走走。”
     听着他的语气，似乎这趟出门一点也不把我当主子看了。也罢，反正在外面，我是凌长歌。
     这不正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么？把凌长歌和顾君凌分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又想起了他？也许，是故地重游。
     关竞秋的语气让我熟悉，我心里平静许多，决定下午的时候随他去。
     我并不是多么喜欢逛街，因此不由自主地就想往人少的地方去，到了才发现，竟然是西市。
     关竞秋拉住我，一脸诧异。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不过片刻，就被包围了。许多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凑过来，围成了一个虚虚的圈子，而我正好在中间。
     我笑了一下，和当年何其相似。
     但也有不同了，当年的不知所措同如今的安之若素天差地别。
     我发现我在不自觉的模仿着他，于是醒转过来。
     人们静了一下，方有人用卑微而恳求的声音说：“少爷，您要伺候的人？我家丫头能干活，吃的也少。二两银子就成。”
     他的话一出，人们突然醒悟过来似的，七嘴八舌炸开了锅，极力向我推荐着自己或者是身边的孩子。
     是的，这里是人市。人在这里如同牲口，头上插了草标，被人看样貌、看体格、看牙口，最后谈妥一个好价钱，交了银子签了卖身契就带走。
     我回头冲关竞秋得意地一笑，终于有了一个当年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呆了一呆，在那些人的手没碰到我之前抓住我用轻功越出很远。
     是的，我们逃了，和当年的方式一样。
     不过那时是我自己不小心走丢，大哥他们找了半天，在西市发现我的时候，我正满脸不知所措的面对着围着自己的一群人。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抓着飞在空中。
     站在大哥面前，我无比愧疚，却也高兴。大哥长出一口气，又不知道怎么骂我，只好敲了敲我的脑袋。
     那一瞬间，我是十分惊喜的。即便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亲近，我也不介意，甚至很喜欢。
     很快的，我和大哥便熟了。大哥说，他再没想到，在他成年之后，才体会到做哥哥的滋味。我也一样。这种感觉，我们都无比珍惜。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幸福极了。可是大哥很忙，他毕竟是太子，这次出宫并不是来玩的。
     不知道父皇给了大哥什么任务，让他如此劳碌辛苦。我也问过大哥，但是他只是笑却不肯告诉我。转身问他，反倒让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也听到过大哥向他低低地发牢骚，他只是在一旁笑，带着幸灾乐祸。大哥自己也笑，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无奈。
     有人捏疼了我的肩膀，我回过神来看，是关竞秋。
     他皱着眉说：“看你真心的笑一次有多难？才见一次，又成原来的样子。”
     我挣开他问：“关竞秋，你想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走吧，带你吃小吃去。”
     我跟着他走在人群里，两边望望，增加了许多品种。很多老板也换了。
     我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我记得他们，他们未必记得我。
     走到一个馄饨摊子，原来的老板老了许多，还瘸了一条腿，忙忙碌碌的人变成了他的年轻的儿子。
     是了，当年，大哥在这里遇刺，在旁边的只有我和他，我愣了，他却想也没想地挡了上去。他受伤了，大哥流着泪喊：“凌珏！凌珏！凌珏……”
     大哥的武功不好，是整个皇城都知道的事情。他的杂事太多，政事精明，却不能专心于武道。凌珏的武功很好，在他未到京城做质子的时候，他的父王就为他请了名师。
     听说父皇曾担心太子受制于凌王世子，但是他们两人十几年朝夕相伴感情很好，于是父皇放心了，在大哥的坚持下，没有为他派贴身侍卫。因为凌珏这个陪读就能胜任。
     他浑身是血倒在大哥怀里，大哥用变了腔调的声音唤着大内侍卫。我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裂了一条缝。
     真的裂了。那日之后，他们怀疑是我把大哥是太子的事情放出风声，才招来太子遇刺的事。太子哥哥恢复了冷淡，我哭着分辩：“不是我。”凌珏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很伤心。
     那家馄饨摊子被破坏了，老板被抓走。大哥带人离开，只看着怀里的他。
     我离开了他们。
     太子第二次遇刺的时候，我在西北的一个小镇上。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大哥不仅遇刺而且中毒，但是还是很担心。
     我无比庆幸我的担心，因为在大哥走之前，我终于赶回了宫中。
     我看向东宫宽大床上的大哥，他的精神已经很不好，脸色是青白的，手脚都是凉的。凌珏跪在床边，握着大哥的手。
     我挨着他跪下，握住大哥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大哥，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大哥笑了，说：“我相信你，不是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被子。
     大哥又笑：“看你委屈的。你长高了，也黑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大哥的声音是嘶哑的，吐字有些艰难。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动了一下，我知道他想安慰我，只是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多么希望大哥能再敲一敲我的脑袋，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有人踢了我一脚。我转头，才意识到身边的人是谁。
     凌珏，在我跪在大哥床边的时候，远离了我。见大哥跟我说话太耗神，又回来踢了我一脚。
     他想让我走。
     但是我真的舍不得离开。
     这里有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我舍不得离开。
     于是我到了外殿。我累了渴了，总有一两个太监不声不响地过来端茶倒水伺候糕点，接着再不声不响地退下。
     内殿的耳语我已经无暇去管。大哥和凌珏总是有那么多话要说。
     大哥是个好太子，毋庸置疑。可是为何又接二连三的遇刺？那些异姓藩王和世子们为何不能像凌珏这样，一心一意辅助大哥做个好太子好皇帝？大哥是那么好那么优秀，怎么还会有人向他下毒手？皇祖父戎马一生，到底还是舍不下他那些生死兄弟，也许，他真的做错了……
     我在外殿的塌上歪了半夜，凌珏一直没有走出内殿。父皇和母后来了，脚步都是匆匆的。我向他们跪下问安，都没有理我。
     再然后，父皇出来，太医进去。我听到母后压抑的哭声。
     我的心忽然变得十分焦灼，外殿安静的父皇和安静的太监宫女们都成了背景。
     我从地上爬起来，想冲进去看一看。
     我不知道大哥怎么样了，我想进去看一看。
     可是父皇用力扯住我的手臂。我回望，父皇盯着我。
     “没心没肺的东西！”他吐出这句话，甩开了我的手。
     内殿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是凌珏的声音。
     就像那日大哥对这血泊中的他那般，不，比那更苍茫绝望的声音。
     他的嘴里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他和大哥相处时，一向叫的是名字。这次是为什么？不敢么？因为父皇母后在么？
     母后在太医之前冲出来，扬手给了我一巴掌：“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狼心狗肺？
     我到底做了什么？不，我什么都没做。
     太医纷纷撤出，战战兢兢地面向父皇下跪，说着“太子薨了”、“请君赐死”之类的话。
     父皇对太医们发脾气，我在母后的目光中逃进了内殿。
     有宫女太监在哀哀地哭。他们见了我，却茫然而惊惧。
     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出东宫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被软禁的，更不知道是为何被立为新的太子。
     等我站在朝堂上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父皇对我很严厉，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来考虑过多的事情。除了选定我这个他不喜欢的儿子为继承人，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不知道父皇为何会不喜欢我，我的太傅也曾暗暗感叹说我有些阴郁。母后已经不再见我。在她大儿子死去之后，我完全被放弃。原因，我依然不知道。
     我搬进了东宫，发现凌珏仍在。大哥有许多遗物，基本都随他葬入皇陵。但我本能的知道，凌珏这里还有。
     可我不敢见他。
     我没做错什么，可我不敢见他。
     在大哥的宫里，我无比的思念他。我们短暂的兄友弟恭，却如此的温馨幸福。
     我躺在床上，甚至记得他临死前的表情，有深深的遗憾，却没有痛苦，也许他在忍受着。因为那时他是在笑着的。
     他把所有的痛苦都留下来，留给活着的我们。
    我闭上眼睛，想起在临州的时候，大哥笑着敲了敲我的脑袋，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