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卷  寒梏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8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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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曾无数次地见自己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城
    对岸芳草青美春暖花开
    醒来后发现这只是梦境
    四周的暗沉逡巡没有边际
    你忘记了
    那因为黑夜失去了光彩的双眼
    是踏上光芒的唯一希望
    ————————题记
    河流远远地延伸着,一眼望不到边。
    河的两岸自然不用说,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横亘在那里,一直到不知所踪的远方。
    不同的是,一岸是四季如春的暖;一岸是滴水成冰的寒。
    塔里满三岁的时候,阿妈端着一碗清的照得见人影儿的粥到床前,都不用吹,刚刚出锅不久的粥被门缝里刮进来的冷风扫了一扫,立刻就半凝起来,在碗中微微地晃。
    “老天保佑这孩子有福,将来能走出这个鬼地方。”大概是因为寒冷的关系,就连祈祷从嘴里吐出来,也是有气无力的,仿佛被冻在唇边了一样。
    塔里的爹小心地翻动着火炉里那一点微薄的火苗,把跑出来的木头渣子拾回去,哼了一声:“这么多年,哪有人能走出去?塔里生在这里,是命不好,就在这等死罢了。”
    阿妈看着塔里贪婪张着的嘴,爱怜地抹去顺着他嘴角流下的米汤,不悦地瞪了塔里爹一眼:“别这么丧气,说不定咱们塔里就是好运气的人呢,即使不是……”她望了望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叹了口气,“也说不定会有转机。”
    塔里爹这次连反驳也不屑。他的大手在火炉里,被微末火光照的微微透红,仿似贪婪地吸食着难得的温暖。
    这一年,塔里娘十六岁,塔里爹也不过十七岁。
    此地名叫寒梏。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记忆起,脑海里的印象就是一成不变的雪域,从来没有融化过。就连那雪域上的天空,也似商量好了似的,永远是灰蓝蓝的一片,别说是晴天了,就是暴雨大雪也没有,只有连绵不绝的风肆意吹过。
    你并没有听错,没有人见过寒梏的上空飘下过半片雪花,广漠无垠的雪是从何而来,为何从不消失,不曾有人知道。就如同没有人知道在一条河的两端,为什么对岸永远都是鲜花繁茂,青草芳菲。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一个关于诅咒的古老传说,尽管谁也无法说出那个传说是从何时传下来的,究竟是真是假。
    他们只能闻见遥远传来的香气在空气中发散,在鼻孔里肆意游走,搔的人鼻子和心尖一同痒痒起来;还能看见穿着短裙的年轻女子蹦蹦跳跳地走过,袒露出光滑白皙的小腿。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清楚看见房檐上空升起的炊烟,一缕一缕飘散着消失。
    这景象如同千百年来的寒梏一样,未曾消失和改变过。
    寒梏里的人们整日里没有别的事可做,除了在正午稍微不那么寒冷的时候结伴出去找一些食物和柴火,其余的时间都在熊皮和石块堆起的小屋里偎在一起,即使是这样,也挡不住透体而来的寒意。
    于是,寒梏里的孩子就格外的多。像塔里娘这样隔几年生一个的频率,其实很常见。
    而寒梏的居民,从十年前的五百人到现在,只剩下三百二十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终年被大雪覆盖,可厚厚的雪堆下面竟然埋藏着为数不少的木料树枝和食物——不仅有野生动物的尸体,甚至还有五谷杂粮,一层层地堆在地面。就靠着这个,几百人一直撑到了现在。
    可人却越来越少,寿命也越来越短。自从上周岳叔他们一行五人出去找食物再也没有回来,寒梏最后一个年纪超过三十五岁的人也不复存在了。
    “近处能用的东西都被挖光了,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要活活死在这里”,塔里爹望了望妻子越来越大的肚皮,有点担忧又带点讽刺,“可真是造孽啊。”
    塔里娘用手抚了抚圆滚滚的肚子,冷硬突兀地鼓在那里,甚至感觉不到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回头看了看熟睡中傻笑的塔里,终于也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爹,要不我们试试,想办法走出去吧。”
    语声极轻,蜷在屋角的男人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半响没有出声。塔里娘几乎以为他没有听见刚才的话,却看到塔里爹极轻但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她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寒梏的人不是没想着走出去,可是千百年来,除了失踪的人之外,没有人成功地走出去过——去到对岸是不可能的。并不算宽的河流,像是被恶魔诅咒了一样分成了两段,靠近寒梏的这一侧,和了冰碴子的水艰涩地流动着;而那一侧的水则欢快奔腾,在中间交汇处升起一道一道冷热碰撞的水烟,他们曾试着扔了一根枯枝在里面,眼看着那树枝在一热一冷中褪去了可怜的树皮,腐朽成碎末消失在河水里。
    想从这一岸走出寒梏更加艰难,周围地下的食物已经被挖完了,还没等走出去,只怕先要被饿死。岳叔不就是这么没的?何况,为数不多的熊皮只够给找食物的人取暖,私自逃走的人即使不被饿死,也要被冻僵,倒不如乖乖地待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好歹省些力气。
    可是,总得想个办法。前些日子轮到塔里爹找食物的时候,偷偷地往自己的怀里塞了不少,幸而袍子宽大,看不出来。两人在夜深的时候,偷偷挖开自家门前的雪地,把这些肉食和从前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食物埋在地下,以备不时之需。即便是这样,能支撑的日子也不多了——最近找寻食物变得越来越艰难,塔里娘已经几次动用自家的存粮。那清汤寡水的粥,若是被其他人闻见了,也是要惹祸的。
    “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这孩子长大的那天。”塔里的爹和娘都无数次地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但都没有说出口。
    寒梏的规矩,孩子长到十岁算是成年,便开始和大人一样肩负起出去找寻食物的任务。邻居家的鄀工长到十二岁,身子骨已经蹿起来,和他的爹娘快一样高,早晨和其他人一同披了熊皮出发,远远看过去只看得见被衣物覆盖得宽厚的背,竟也分不出年龄大小。
    天黑的时候,找食物的人才回来,一同去的五个人,回来的还是五个人,这让焦急等待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当目光仔细地察看时,立刻有人惊呼道:“鄀工,你怎么了?”
    殷红的血迹在衣服上洇开,仿佛还被雪水浸过,触目惊心。十二岁的鄀工咬紧了牙,想要显得像个男子汉,可是他眼里恐惧的泪水出卖了他。
    全族唯一懂些医术的李叔仔细看了看他臂上的伤口,连避忌病人也顾不得,摇头叹息道:“只能看运气了,这一条胳膊被熊瞎子硬抓下来,血流的太多,咱们又没有救命的草药,这孩子要是能撑过明天或许还有戏,要是不能”,他怜悯地看了鄀工的父母一眼,“就准备后事吧。”
    黑暗中雪地反射的微弱白光中,鄀工的父母站在那里,面色呆滞,塔里爹不忍看,回头就往石屋里钻,却不妨被自家女人拉住手臂,警觉地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男人也低声答道:“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他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
    塔里娘沉默了片刻,的确,虽说十岁在这里已经是成年,可看鄀工眼里的泪光和颤抖身体,那分明还是一个孩子。
    她也记得两年前的成人礼上,鄀工四处拜访邻居,说着“从此以后我也是男子汉了”时脸上的自豪表情。她也不忍心看着他死。
    可她还是绝然地拽着塔里爹不肯松手,低声抱怨道:“你疯了,你忘了那支人参是怎么来的?现在拿出去,你要怎么解释?何况……咱们统共也只有这一支,要是以后家人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塔里爹没忘,他十五岁那年出去打猎,那时候的寒梏食物尚且充足,雪原上也常常有奔跑的黑熊可以捕猎。他拿着长刀弓箭,把目光对准了那刚刚学会蹒跚学步的小熊崽子时,却突然看见那厚实熊掌边上极细的一支……那是,人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寒梏的地下埋着肉类和稻米,可这等治伤救命的灵药却是从来没见过。村里人猎熊时常常被抓伤,因为失血过多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过,有了这一支人参,等于是多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一天,他没敢贸然狩猎,生怕惊动了那头熊踏碎了人参。直到熊崽子缓步离开,他才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带回家里。
    族里有规矩,出去找食物的人空手回来是要受罚的,何况那时候的黑熊数量很多,并不像现在这样难找。长老吴远问他:“没猎到黑熊,可有什么别的收获?”
    他知道拿出这一支人参足可弥补自己这一天的一无所获,可他面对着那双锐利而威严的眼睛,摇了摇头,轻轻说:“没有。”
    吴远对此没有过多探究,他对一旁手执鹿皮鞭的人吩咐道:“动手吧。”
    十五下鞭刑,是族里唯一的也是最严重的处罚。拧成股的鹿皮鞭蘸着河里的冰水一下一下抽打在裸着的脊背上,透骨而来的冷比疼痛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当时刚刚成亲不久的塔里爹咬着牙挨完了十五下鞭子,被塔里娘哭着扶拽回屋的时候几乎全身瘫软。
    在这样严酷的寒冷下,伤口最是迁延难愈,塔里娘小心地用干净布条拭干伤口包扎好,看着自家男人完全褪去血色的脸庞,默默流着泪舀了小半碗干米和半个巴掌大的熊肉熬粥,再想想,回身从塔里爹随身的小包袱里拿出那只细瘦人参,掰了一小块放到锅里,却被塔里爹叫住。
    “不用那么多,一点就好”,他看着自己的妻子,虚弱地笑了笑,“放心,死不了的,留着吧,以后说不定还用得着。”
    塔里爹忆起往事,神色在微弱火光里明明灭灭,耳边就是族人嘈杂的议论声,鄀工细不可闻的哭声,眼里是鄀工爹娘绞在一起颤抖的手,他看看妻子愈来愈明显的肚子,反手握住塔里娘的手,迈出的脚步颓然收了回来:“你说得对。”
    鄀工终于没能挨过那一个夜晚。第二天,瘦小的身体在族人围绕下被埋葬时,四周人神色哀痛,仿佛自鄀工的死看到他们自己和后代的未来。
    雪域下面从前是食物,如今也并未空荡,这熟悉的地方埋着他们熟悉的亲人、邻居、朋友。从前和他们一样活生生地在这片贫瘠土地上欢笑忧愁的族人,如今安静地躺在同样寂寥的雪堆下面,如同这片天空上急速吹过的风一样,再也发不出一丝声息。
    塔里长到七岁的时候,他的小妹妹也已经四岁了,这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和他当年一样,整日吵着要粥吃,吃饱了肚子就睡,门外那一方凄冷的天空、毫无生气的广袤和她香甜的睡梦没有半点联系。
    而这时候的塔里却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了,四年过去,寒梏的全部居民只剩下一百七十五人,这还是算上刚出世的婴儿在内的数字。女人们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十岁以上的人出去觅食已经满足不了需要,连塔里也得时时和大人们一起踏上艰难的旅途了。幸而他身子骨健壮,比他还高些的木制弓箭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张开,几乎是十发十中。
    没有人知道塔里的这一手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连他爹娘也不知道。只是塔里自四岁起就爱摇摇晃晃地拿着他爹的弓箭摩挲玩耍,五岁时就能拉开那张弓,至于什么时候怎么学会了射箭,谁也说不清。
    不过这对于全族的人来说无疑是件好事。数目越来越少的黑熊挖不到吃食,顾不得不吃生人的挑剔,也已经把目光转移到了同样为数不多的寒梏人身上。两个种族彼此虎视眈眈地寻找一切可以把对方食之而后快的机会,多一个帮手,在对峙中就多了一分生机。
    这天晚上,塔里和塔里爹一帮人浩浩荡荡回来时,都无法掩饰脸上的兴奋表情。好久没有什么大的收获了,每户人家分得的吃食都少得可怜,今天他们却打死了一只身形庞大的母熊,节省的话,足够全族人吃上几天。闻讯出来迎接的女人孩子眼里更是露出贪婪的光——在寒梏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规矩。食物不够时,都是先让家中的劳力吃饱,然后是孩子,再然后是女人。这番好运眷顾,大概可让她们也吃到久违的美味。
    塔里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在人群中没有看到母亲抱着妹妹的身影。他个子小,在人堆里三钻两钻就溜回家里,没有人注意到。
    进了门,就看见娘坐在墙边,眼神呆滞看着枯枝编成的小床,见他进来眼珠转了几转,却没其他反应。塔里顺着母亲的眼睛看过去,看到那张小床空空如也,一急之下几个箭步冲到母亲面前:“妹妹呢?”
    母亲用手掩住脸:“被熊叼走了,我去邻居家借了个瓢的功夫,就被叼走了,我在后面跟着,没撵上……”
    塔里愣在那里,塔里爹不知什么时候进屋来,听得这番话,粗糙脸上表情也僵了一僵,片刻之后粗声大气地嚷:“哭什么哭,快做饭,明天还得出去打猎呢。”
    塔里娘慌忙起身生火,塔里爹又转身出去和族人一起把熊肉分给各家各户。小塔里把弓箭挂在墙壁上,蹲在火炉旁边,怔怔出神。
    他喜爱到处玩耍,自从能跑动起极少在屋里呆着,总是和大人们混在一起,连打猎也不比他们逊色——这次宰杀黑熊也有他的功劳。算起来,他和妹妹呆在一起的时间最少,那个胖胖的只会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整日喜欢躺在床上的小家伙他并不喜欢。可是这时候,却是他在跳跃火光中有些怀念那个妹妹。
    在这片生与死都微不足道的土地上,七岁的孩子拥有着和大人同样的智慧,他明了什么是死亡,那就是永远不再归来。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未完全学会自保的冷酷,对于塔里爹娘来说,连流眼泪的闲情和时间也没有。除了为生的希望作出最后的努力,就连为亲人而作的祭奠、流的热泪都是奢侈的。
    塔里晚餐吃了一大块的熊肉,睡觉时,他拉紧了身上的熊皮把自己牢牢包裹住。外面的风凶狠地拍打着小屋,发出呜呜的低吼。也许是吃的饱的缘故,塔里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可他眼前总是晃过白天那头母熊濒死前的目光,那目光悲哀里带着一丝解脱,像极了父亲在饭桌上的眼神。
    那时候,父亲吃着饭,听着塔里娘再度提起只有四岁的女儿,淡淡说了句:“这样没什么不好,是福分也说不定。”
    他在进入梦乡之前打了个寒战。
    塔里的个子一直不见长,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力气在不断变大,九岁时,他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族里最壮的人用的弓拉满,每次他出去觅食,极少空手而归,这在现在的寒梏是难得的。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空着手面对族中长老,吴远有一天不得不无奈地宣布,废除对觅食一无所获的人的处罚——如果打伤了他们,等于是宣告了未来几天的饥饿。
    自从处罚废除以来,每户分得的食物越来越少,吴远看在眼里,心下明白却也无计可施——少分出去一点就是给自己多留了一条后路,这道理谁都明白。几乎是全族男子都出动觅食的日子里,没有人愿意把自己辛苦弄来的一点吃食再分发出去。
    更何况,早有人注意到,这位长老昔日神光如刀的眼睛,也因为饥饿而慢慢地委顿了。
    只有塔里,每日上午准时和大人们一道狩猎,中午就能拿着食物回来,通常是一只瘦弱的兔子、或是一株挖出来不久还粘着雪水的野苕,他从来不隐瞒,也不偷藏,把所有食物都如数上交。塔里爹娘知道之后,也不责备他——反正塔里爹已经从每日的猎物中扣下了自家维持生计的部分,塔里愿意上交,就由他去吧。
    中午吃过饭后,塔里却不再肯和大家一道出去,他总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家,直到夜深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用半日的时间做什么,连塔里爹娘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这时候,塔里已经十二岁了,即使按照从前的规矩,也已经成长成了名副其实的男子汉。过完十二岁生日的第五天,中午趁着爹出去的时候,塔里对角落里拨着火炉的母亲说:“娘,你们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这里?”
    塔里娘的手颤了颤,不小心让火苗烧到了手,她把手从炉膛里拿出来放在嘴里吸吮着,摇了摇头。
    塔里仿佛没有看到一样,喃喃地说:“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困死在这里。”
    塔里娘沉默着,站起身来抱住塔里矮小但结实的身子,摇着头:“孩子,别乱想了,族里的人哪一个没这样想过?没用的,没用的……我们是被诅咒的种族,逃不出去的,娘不想看着你白白送死。”
    塔里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轻轻但坚决地推开了母亲,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我不想被困在这里,我必须要走。”
    塔里娘在迷蒙中看到儿子那双决然的眼睛,仿佛在和她说着最后的再见。
    此后的三天里,塔里没有出去觅食,塔里娘把他用鹿皮绳子绑着,栓在火炉旁边,日夜看守着他。塔里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愤怒,他安静地呆在那里,头发垂下来遮住黝黑的脸庞,偶尔转过头仔细地倾听。塔里娘以为他听到了什么,也跟着拉长耳朵,可什么都没有,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塔里被锁住的第二天晚上,鄀工的父亲给吴远家送分得的猎物时,却看到他正在自家屋后挖着什么,他好奇地跟过去,发现了吴远藏在地下的食物。他愤怒了,叫来了全族的人,对这个昔日里正义和权力的象征做了审判,从前负责执行鞭刑的汉子在废除刑罚后首次再度拿起了鞭子。
    吴远没能撑到最后,第八鞭打完的时候,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了。族人将他私藏的食物抢夺一空离开的时候,他佝偻的身体在雪地里辗转挣扎,像是中箭后奋力扑腾的野鸡。
    塔里爹在黑暗里默默坐了一夜,次日中午解开了塔里身上的绳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面前身体精壮的儿子叹了一口气:“你走吧,能走出去是你的福分。”
    塔里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弓箭和鹿皮包裹,把包裹拿起来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就知道,那是一大块生肉,还透着诱人的腥膻气息。他看着父亲,不明白一向固执的父亲怎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却被拉住了手臂在火炉边坐下,“孩子,要走之前,先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塔里的记忆中,他的父亲,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生中也未曾讲过那样多的话。
    我们的祖先就生活在这里,这里从前四季分明,春季温暖、夏季炎热、秋天清爽,唯有冬天酷寒得让人无法忍受。族人四处求访,谒见了很多贤士,知道只有神赐以火种才能缓解冬天的寒冷。
    族里有一位叫做擎天的勇士,听说了此事后自告奋勇,请了道士设醮请神。神灵出现时,他说出了自己的愿望,神灵不允许,说火是属于天界的神物,不能散播人间。擎天一气之下对神说,如果能够赐予火种,就再也不需要神的其他恩惠。神灵大怒而去,为寒梏留下了火种,同时也给出了严厉的惩罚——从此寒梏里再也没有春夏秋,只有漫无边际的冬天,土地里的食物柴火都是从那时起死掉的植物动物的尸体,神灵是要惩罚擎天的狂妄,要看看,单凭火种、离开了神灵庇佑,他们是不是还能活下来。
    塔里呆呆地听着,问父亲:“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传说。”
    塔里爹粗糙双手握住他的手掌:“这个传说流传得太久,久到已经没有人愿意提起它了。”
    他干涩的笑容在脸上绽放:“能不能逃出去,看你的运气。逃出去也不必再回来了,族里的其他人不会和你去的。这么多年,我们的心早就死了。”
    塔里离开家,走出不远的时候,听见了风声里隐约的嚎哭,他知道那是他的母亲在痛哭。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深深脚印,但转瞬就被风吹起的雪填满,杳无踪迹。
    没有人注意他的离去,寒梏没有四季分别,可却一天比一天更寒冷。熊皮已经完全无法满足御寒的需要,全族的人整日坐在自家的石屋里,用最后的柴火抖抖索索地取暖,探头探脑地在别人不注意时挖取自家或是别人家的存粮。人们见面的时候连招呼都懒得打,生怕一张开嘴白白耗费了身体里仅有的热气。
    塔里回来的时候是三个月以后,按照时节计算应该是外面的夏天。他身上伤痕累累,血透过衣服凝成了红色的冰滴,确切地说,他是爬着回到了家门口。塔里娘早晨出门时发现了看见儿子已经冻僵的身体伏在门口,手臂伸出来,还保持着想要打开门的姿势,伸手探一探,还有微弱的鼻息。
    塔里爹真是有先见之明,这是塔里娘用他多年前弄回来的人参须子煮汤喂到儿子嘴里,看塔里睁开眼时,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别灰心,这或许就是命。”她看着儿子的神色,小心安慰,“横竖还有这么多人陪着我们,不过就是一死。”
    塔里蓦地笑了:“娘,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们都没尝试着走出去?”
    塔里娘把手从他滚烫的额头上拿开,想说什么,却被塔里打断了:“我知道无数人试过,没有成功,可你们自己尝试过吗?”
    塔里娘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回答因失望破灭而歇斯底里的儿子,却看见塔里虚弱的笑容:“娘,我找到出去的路了。”
    族里没有人相信塔里的话,看着塔里越来越激动的表情和唾沫横飞的比划,大家坚定了心中的信念——这家伙准是疯了。
    任凭千劝万劝,才有十几个人答应和他一起去看看,里面有塔里的娘,她是不想看着唯一的儿子再度去送死;还有鄀工的爹娘,其余的都是塔里刚刚成人不久的伙伴,拗着父母的意思非要跟来看热闹。
    一行人离开的时候,族人出来送他们,那送别的目光看在他们的眼里仿佛是在送终,让他们生生打了个寒噤。
    塔里在前面带路,这一段路成分外地长和冷,白茫茫的前方里没有一点多余的色彩,看一会儿就使人眼睛昏花。塔里拿出几根布条让大家戴上,说是可以防止刺伤眼睛。几个年轻人都依言戴上,大人们却没有戴,鄀工爹娘笑着说:“我们整日看着雪地,都习惯了。”塔里的娘没说话,但目光里也是这个意思。
    塔里笑了笑,没说什么,带着他们继续前行。
    “这是……朵山,前面没有路了。塔里,你是不是记错了?”看到面前的高耸的冰山时,塔里娘疑惑地问。这次,连年轻的伙伴们也停下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塔里。
    “没有错,爬过去,就能看到出路。”或许是塔里坚定的目光和回答奏了效,或许是因为没有退路可走,他们费力地彼此拉着手,用塔里准备好的绳子牵引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山顶。
    每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衣服也被冰凌挂坏,破烂不堪。山顶的风更烈,扫过每个人的头顶在耳边嗡嗡作响,吹得人摇摇欲坠,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山崖,重新掉落万丈深渊里去。
    “出口在哪里?”有人疑惑地问。然而不用回答,很快就有人兴奋地喊起来:“那里,快看,是那里!”
    是那里,那一抹淡而耀眼的绿色出现在单一颜色的视野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样青翠的绿,比雪地里埋藏着的植物的黑绿色不知要好看出多少倍,即使在最酣畅甜美的梦乡里,他们也不曾见过这样美的色彩。
    塔里笑了:“对,就是那里。”
    有了希望,路程便也不再那么艰难。下山的路似乎易行了许多。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方绿色是一座桥,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横跨过窄窄的河水,直通到那一岸,那让寒梏的人们无限向往的彼岸。
    “这么容易就走出来了?”
    “怎么可能?”
    大人们相互注视着,掩饰不住眼底疑惑震惊。朵山是寒梏的禁区,所有成年人都知道朵山的对面是更加严寒的所在,甚至不能生存。因此,无论是狩猎还是其他,从未有人试图踏足这里,即使是怀着希望逃离,也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更何况,既然是神的惩罚,怎么可能这么轻易逃脱?
    年轻的人们可不管这些,他们欢快地踏上了桥,用手摸摸这,摸摸那,兴奋地看着河中央的蒸汽冲到桥底,在半透明的浅绿色中激荡起水珠。
    “这是玉石,既不怕冷也不怕热的东西。”塔里微笑着解释。
    “玉石。”他们显然对此很陌生,笨拙地重复着。
    大人们见状,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紧紧地抓着桥两边的扶杆。
    “天啊!真美!”年轻的伙伴们踏上了对岸的土地,不敢相信地低声嚷着,感受着从来未曾感觉到的温暖顺着脚踝爬进身体,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看见从前遥不可及的炊烟自他们面前的房屋升起,大片的花树盛开,迷乱了他们的眼睛,扰动了他们的口鼻,只觉得五官手脚好似都不够用了似的,无法容纳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了。
    塔里笑着回过身去,他的母亲和鄀工的爹娘站在那里,愣愣的而又木然。
    “你们怎么了?走出来不高兴吗?”塔里问。
    塔里娘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可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啊,还是和寒梏一样,什么也没有变啊。”
    塔里愣住了,看着欢呼着的伙伴们,他站在这芳香而崭新的土地上,背对着对岸无限生机,看着熟悉的故乡上令人窒息的雪原和大人们空茫的眼神,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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