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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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走……不要离开”终于发出了声,可是眼前已没有了那人。四下看看,没有密林,没有阿爹,也没有秀秀,更不会有他。此时,夜凉如洗,万籁俱寂,与我为伴的唯有帘帐外那暧暧烛光。真是累了,我靠在塌上,轻摁额头,最近怎么老是发这样的梦?尽是想起那些往事,轻叹:“是啊,还有那些除了梦里再也见不到的人。”抹了抹生痛的脸,泪痕犹在。
现今想来,那时的我总是不能安分守己,向往一切新奇的事物,更不放过任何一个古怪的传说,越是阴森神秘,反而越是觉得有趣,一个小姑娘像是蕴有无穷的精力,对未知的一切都会绞尽心思,孜孜探寻。
我的阿爹是大汉军功最为显赫的汝阳侯,但在此之前很多年,别人都会尊称他一声:“韩驸马。”
是了,我的阿娘就是先皇汉宣帝唯一的女儿——顺华公主。
听奶姆说,阿爹年轻时绝对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即使后来弃文从戎,民间也有“儒面将军”的美称,直到我3岁上阿娘猝然逝去,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不单蓄起胡子,就连“驸马”两字也成了他的禁忌,据说在一次宫宴一个官员便是因为酒后仍唤他为驸马,而被阿爹一剑刺穿喉咙。虽然事后陛下并未追究,但是阿爹的暴虐之名就此传开。我知道那些传说,可总觉得他们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在我看来,阿爹不仅温和谦煦,甚至可以说是细腻温柔的,除了密林那次,我几乎未看过他严声厉语,他的博文识广、绰约风姿岂是那些所谓的翩翩公子能相比拟的。
“密林抓包事件”我解释说是想阿娘,其实侯府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涉及她的不良言辞,遑论被我听到。我会找出这样的借口是因为十分笃定:“阿娘”就是我在阿爹面前最稳靠的免罪金券。而那关于密林扑朔迷离的种种传说才是真正让我探险的原因。可是我没料到阿爹会提前归来,我暗暗猜度当时他的惊慌失态,那密林背后的秘密由此更加吸引我,它好似正闪着精光,隔着几层薄雾,向我遥遥招手。
遗憾的是自从被阿爹抓包后,我也再没有过机会去密林了,先是因为阿爹对我十分警惕,绝不给我落单的机会。
后来也没那心思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因为课业真是日益加重。我着实想不通,我那即使明知我在私塾胡闹混日子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阿爹,在某天从议事厅出来后突发奇想,一声不吭地换掉了我的夫子,新的课程据说是完全遵照皇子教义安排的,甚尔他还亲自上场为我补习琴技、射艺。
我许是不明,难道阿爹还指望我能作个劳什子大家不成?一想到我恣意玩耍的时光就此被剥夺,心下怄气,岂能轻易就范?但是我几番非暴力不合作的抗争在遭遇到阿爹的怀柔政策后俱是偃旗息鼓,自此兢兢业业,不敢偷安。
日子便在这鼓紧锣密的学习中过了一年有余。再然后,一道圣旨下来,我那从不得见的皇帝舅舅不知打哪发掘了我的“聪敏仁孝、蕙质兰心”,于是我这一向让阿爹头痛不已的女儿居然变成了“宗女典范”,即日入宫为太后她老人家伴驾。
接到旨意三天后,我们就收拾成行,我打量着那堆积如山的行李,很难想象这是三天便能准备妥当的。按规矩,我的随身侍婢至多两人,阿爹慎重斟酌后,选定了兰影与秀秀。
阿爹予我是耳提面命,琐碎叨念,哪有半分平日的果断自信。出发前,他的大手一直拉着我,温暖有力,临上骈车他仍是不放开。我留意到他眼下的乌青,突然意识到自此一去与阿爹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之前因为第一次出远门引起的那点雀跃也就顷刻烟消云散了,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阵酸涩,眼泪终是夺眶而出。阿爹见我这般情形,眼睛也瞬时红了。他终是慢慢松开了我的手,侧过身,轻挥衣袖:“走吧,走吧……”
车队得令缓缓启动,眼见着侯府的大门越来越模糊,而阿爹的身影仍旧挺立在门前,恍若石像。我心下一热,半身用力探出车外,冲着他拼命招手,大声喊道:“阿爹……悠悠一定会遵规蹈矩,争取早日回府!”
护送我上京畿的赵敢将军是我阿爹最得力的副将,传说中杀人如麻让敌军闻风破胆的人物,早前见过一次,彼时我正坐在阿爹膝上极尽耍赖能事,他得传进来,几步上前叩头行礼,声音洪亮如钟,生生把我吓到了地上,惹来阿爹哈哈大笑,我发狠瞪他,他却恍若不觉,冲我恭敬一礼:“见过翁主。”让我莫可奈何。这样一个声威赫赫的人物,如今却屈就护我一区区十岁女童。听秀秀说,幸得有他,宫里的传令官碍于他才不敢催促,不然哪能像这般悠哉上路。
秀秀一路喋喋不休,我却是难得没有兴致。看着窗外,几株桃花开得正盛,粉红浅绿,阿爹书房外此时也该是一派正好春景吧。不禁想到临行前夕,阿爹与我秉烛夜谈,他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悠悠,阿爹对你不住,你年幼失母,我又常年征战,不曾对你好生照料。但我晓得你是个省事早的孩子,面上虽然顽劣内里实是聪慧细致,宫中不比家里,以后你须诸事小心,不过也不必太过拘谨,毕竟阿爹在朝上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你且宽心,阿爹不会让你在那儿呆太久的。”当时的我又怎会料到这个“不太久”的时间会是那样长,长到横亘了我整个豆蔻年华。
我正回想着,身上忽的一热,转头,却是兰影为我披了件猩红斗篷。她柔声道:“翁主,春寒料峭,仔细些。不然侯爷该挂心了。”说完侧身,垂目而坐。我看着兰影妍姿俏丽的侧影,不由感叹,她该是双十年华偏是最为老成稳重,自小我的任何把戏在她面前都是轻易遁形,以致我对她远不似秀秀亲近。调头看秀秀,她正满嘴零食,见我瞧她,咯咯一笑:“翁主,吃吗?”
十来天后的傍晚,我们的车队终于到达京畿。在接近上京时,四檐的帷幕就全被兰影放下了,把我隔绝在这方寸之地,全不理会我的抱怨,只是面无表情地说:“翁主,您现在代表的就是汝阳侯府,您想让人诋毁侯爷没有贵族教养吗?”话已至此,我只能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