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一班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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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在同一个车站等待着他,
他有一个属于秋天的名字,
他叫秋阳,徐秋阳,
他等的人名叫楼千枫。
车站周围有一片银杏林,每到秋天的时候,金黄色的银杏叶漫天漫地的飘摇,据说他们就相遇在那里,在那样的季节。
这是一个过于安静的小镇,列车的最后一站,留下的乘客所剩无几。人们似乎在渐渐遗忘着这个地方,遗忘这里的一切,遗忘了这里的人。
他站在惯常的地方继续等待,他知道他从不迟到,从不失约,他知道他可以等,无论多久,无论看似如何的无望。
列车停下,三三两两地走出几个人。陌生人,从来都不认识的人,那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列车重新启动,离去。
下一班吧,下一班一定会有他,下一班列车就会载着他来到他的身边。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最后一次在这里等他,从此以后不会再等,他说他要离开。
——
我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只在某一年的秋天见过他一次。
那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我们住在另一个城市。
他们说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就像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样,有和蔼的爸爸,温柔的妈妈,家里总是整洁而温暖的,后院还有一个不大的小花园。
我喜欢在花园的草坪上独自玩耍,爸爸就坐在一旁的树荫下看书。
有一天,彩球滚出了花园。我沿着漫长的花圃一路奔跑,来到了门外。
他就站在那里,手中捧着彩球。
我停下步,看他向我走来,将手中的彩球递给我。
我接过,抬头注视着他。
那是怎样苍白的一张脸,消瘦而病弱,却在那一双深邃的眼中嵌进了微薄的笑意。
他垂手揉在我的头顶,温柔地对我笑着。
那个笑,仿佛融开了寒日里的冰霜,在这样萧瑟的季节里,播撒下一缕温暖的阳光。
“你长得和你爸爸真像。”他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声音,那样轻柔,那样微弱,却有着足以击碎一切的毁灭力。
“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收回手,从颈上摘下一串项链。
金色的银杏叶,项链的质感柔和而沉重,金黄色的坠子,像是把那一片银杏林中的黄叶封印在这小小的一叶黄金中。
他蹲下身,为我戴上项链,指尖滑过那一片银杏叶时略停了一下。
他的手很冷,却有着无比柔软的触感,抚摸在我脸上的时候,让我一时失了神。
然后他起身离开了。
我从此没有再见过他。
“爸爸,”我跑回树荫下,挥着手里的彩球,“我找到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微笑着将我抱进怀中。
可是,他的笑意消失在了嘴角,在他的双眼碰触到那一叶银杏的时候,他沉默了。
“爸爸,”我摸着他瘦削的脸颊,深深望入他的眼中,“你不开心吗?”
他收回游移的视线,一直望着我,却不回答。
“为什么不开心?”我继续追问。
他出神地注视着我,然而视线却早已越过了我,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因为,”他说,“有一位朋友要离开了。”
他说得那样忧伤,又那样平静。
我低头,望着胸前的项链,那一叶银杏折射出微弱的光,像一泓清泪,只能借助那一点微薄的光线,来掩盖与生俱来的脆弱。
——
不久之后的一天,妈妈住进了医院。
我一直没有搞清楚她患的是什么病,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只知道爸爸每天都守在医院里,寸步不离。
那一天,我跑错了楼层,记得是在六楼,想来应该是精神病科。
那里的人看起来如此奇怪,但我却好喜欢,我喜欢他们异样的目光,我知道,他们的脑海里有一个秘密的世界,在那里一定隐藏着珍贵的宝藏。
有一间诊室的门开着,我走到门边,默默地向里张望。
医生的对面坐着一位穿着高雅的女士,她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充满着智慧与威慑,她和一个人很像,和那个在花园外遇见的人,很像很像。他们有着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轮廓,只是比较之下,她却拥有着远远更为鲜活的生气与力量。
“他的幻听与幻视已经十分严重,还是那句话,入院治疗吧。”医生说。
对面的人沉默着,不置可否。
“我可以为你介绍一家康复中心,那里的院长是我老同学,只管放心……”
“我知道了,”女士抬头打断他的话,“我会考虑的。”
医生微扯了一下嘴角,有些无奈:“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生活在正常的环境中当然是最好的,但他现在的状况很危险。至少,不可以让他独处。”
“嗯,”她起身,点了点头,“我明白。”
我退到了长廊上,她走过的时候,有一阵淡淡的清香飘过。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个人的姐姐,所以,他们才有着那样相似的容貌。
——
他还在等着,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季节。
夜深了,他站在原处,注视着列车来的方向。
最后一班,还有最后一班列车。
他告诉自己,他会来的,一定会的。
他从来都不会爽约。
他从来都不会迟到。
冷风吹开他两鬓的发丝。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总是掩盖着面目,直到此刻才将那张苍白的脸暴露在风中。
他听到列车驶来的声音,很微弱,却很清晰。
他看到远处昏暗的光线,那是最后一班列车留给他唯一的讯号。
微薄的光亮,只剩下这仅有的一点光亮,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他望着远方,笑着,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直所等待的人。
他说,我知道你会来。
他越过护栏,朝着那个身影走去,那个永远只能出现在错觉里的身影。
脚下的轨道发出微弱的震颤,他停下,站在车轨的中心。
列车越来越近,车灯的光开始变得刺眼。
但是,他渴望着这光亮,渴望着这灼眼。
只有这一束光,终于照进笼罩着他的无尽的黑暗。
他闭上眼,光消失了,黑暗重新来临。
这一次不需要再等,他知道,永远也不需要再等了。
永远。
——
那一天晚上,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
我和爸爸等在医院的长廊上。
我不知道手术会持续多久,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等待,我只知道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我的妈妈。
可是爸爸却一直心不在焉。
他不停地拨着手里的电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一个号码,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一通,两通,他拨打了无数通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我不去问他要找的人是谁,我只知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到足以令他不去关心手术中的妻子。
一个女人出现在不远处的过道上。
我认得她,就是上次在医院里遇到的那一位。
爸爸起身向她走了过去。
我看到她开始哭泣,哭得不可自抑。
而爸爸的脸始终掩藏在阴影处,怎样也看不到,就好像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情感,永远都埋藏在阴影中,不让任何人窥见,他的一切情思、一切追忆,都被掩埋在那里,遗落在不知名的远处。
——
那晚,小镇的车站上发生了一起事故。
有人在列车下丧生。
死者的名字叫做秋阳,秋日的阳光。
在那样的深夜,找不到阳光,
越过他的是承载着虚妄之光的列车
那一天小镇上的最后一班列车。
——
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
我很伤心,一直哭个不停。
爸爸说,深爱的人终会离开,生命里永恒不变的是离别,人的一生总是伴随着这样的分离,他说,我应该试着习惯失去,失去过往,失去亲人,失去心爱之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学会独自在这世上存活。
我说,为什么我要独自一人生活?
他说,因为总有一天,你所依赖的一切都会离开你,所以在那之前,不要再有任何依附,你可以不需要那些的。
——
时间又过去了十年,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
我不常回去看望父亲,因为他不允许。
他说,没有我,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他要让我习惯于他的不存在。
他慢慢地退出了我的生活,于是,就算有一天他真的消失在这世上,我也不会再感到那样的不知所措,因为我早已习惯,习惯于没有他的日子。
——
小镇一点也没有改变,银杏林依旧在这秋季挥洒着漫天的黄叶。
列车的站台上,已不再有当初那个执着等待的身影。
这一次,等在那里的正是他曾经苦苦等待的人,
只可惜,他迟到了整整二十年。
他的名字叫做千枫,同样,属于秋天的名字。
他变得苍老,一定不再是当初令他迷恋的容貌了吧。
他轻笑,呆望着列车的轨道。
就在那个地方,等待他的人被夺去了生命。
他起身,前往那里,在他曾经站立的地方停步。
从第二天起,列车就要改道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列车途经这里。
从第二天起,这个世上就不再有这一趟列车。
那一天,是它的最后一次运行。
他依旧站立在那里,望向远处,就像那时的他一样,注视着即将到来的列车。
他闭上眼,聆听着列车渐进的声音,微弱的、清晰的,就仿佛听到他在耳边轻声的呼唤,他的声音,他的细语,好想,好想能够再一次听到。
——
我的父亲去世了,死于交通事故。
人们在途经小镇的轨道上发现了他的尸骸。
越过他的是小镇上最后一班列车。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列车经过那里。
父亲的葬礼十分简短,因为他曾经说过:等我死后,不要让人们瞻仰我的尸体,在我死后的那一刻,就将我烧成灰烬吧,然后,让我永远地留在那里,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地方,我曾经带你去过,那一片银杏林。
于是,我遵照他的嘱咐,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还是在这样的季节里,漫天的银杏叶随风飘落。
我取下那一串银杏叶挂坠,将他放在父亲的墓前。
在那一叶银杏上,镌刻着我的名字,
一个不再属于秋天的温暖的名字,
它叫做——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