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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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太学里经元显一闹之后平静了很多,大家好像都开始悄悄跟我保持距离,连我送他们的好玩意儿都会被婉言谢绝。虽然他们都尽量小心做到不露痕迹,只是小孩子的心其实比大人要来的敏感许多,何况聪明如我。
    后来我问过谢瞻,是不是那天早上他已经听说了什么,否则也不会突然跟我示好。面对我的直言不讳,谢小神童第一次面有惭色,谢晦则无一例外地跳出来维护他的宝贝哥哥:“你凭什么责问我二哥?他是听说你和他一样,也是娘亲早早过世,才要对你好的。和你是不是妖怪有什么关系!”
    “你才是妖怪!为什么要说我是妖怪?”
    “我们可没说你是妖怪。是太子大婚,台城里找了孙道士来测算,说有妖孽作祟,然后才……”
    谢瞻拉住弟弟,不让他再说,转而安慰我:“阿修别生气,一会儿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我立刻心花怒放,哪里还有半分不快,扑上去抱着他的腰。耳边传来谢晦的冷哼也分外悦耳。
    烟花三月的建康正是一年最美的时节,远不是临川小城可以比拟的,何况现在身边还有了两个美人相伴。可惜我还不够骑马的身量,小白驹又被留在了临川,否则春风渡柳、马蹄生花,再放几只风筝牵在手里,沿着青溪和淮水、运渎转去西州城溜一圈,何等威风惬意。
    我一边美美地想着,一边只能坐在四平八稳的大车里,在央朵的注视中掀起那一方小窗帘,张望御沟之畔鲜绿的槐柳,连谢晦脸上的不屑都故意装着瞧不见。
    没办法,自从我带着五指掌印肿了个猪头脸从台城里出来,父王就下了禁令不让我去太学了,软磨硬泡才答应除非不离央朵半步,否则哪也别想去。好在太学对我来讲的全部意义已经浓缩到偶尔和谢家兄弟见个面,所以去不去也无所谓;相应地,父王邀请二位谢公子来王府作客的次数自然多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这是父王在保护我,可惜我生来记吃不记打,很难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觉悟;加上那事之后没多久,会稽王竟然遣人专程到我家道歉,送了一堆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还上表皇帝为我娘讨来了追封诏书,连父王这么护短的人也不好再多追究。
    其实大人的事,我并不是很明白,不过权倾朝野的堂堂相王竟会迁就父王这等闲散王爷,实在令人费解。
    所谓:非常,即妖。
    台城里流出来的闲言碎语渐渐在都城坊间散播开来,连我也突然有了些薄名。如今更是动辄有异族之貌的美人央朵携伴左右,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在我并不在乎。只要谢瞻乐意陪我玩,晦美人就必定跟随左右,瞧惯了他的冷脸,也就全然不放在心上,反正他对所有人都是那样,这些“所有人”里当然不包括谢瞻。
    我不只一次地好奇,到底瞻是年长些还是晦?明明和我差不多年纪,却非要时时充当起保护大自己四五岁哥哥的角色,他也不嫌累么?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么腹诽晦美人的时候,是有一点点妒忌的。可惜他从来都不正眼瞧我,后来连央朵都会和他说笑,唯独我不行,一碰就僵,让我渐渐望而却步。
    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他。多年以后,我才发觉,缠绕在我们之间的那些恩怨全都源自于我对他的那点执念,杀不死,砍不掉,伤不透,灭不了。
    太子说的没错,其时的谢氏已然没落,不过所谓“上品无寒门”,除了名望依旧,权势已尽,而谢家的名士们又自诩清流甘于田野,并不会有人上赶着将实权塞在你手里,颓势似乎是必然的。
    没落王孙配没落贵族,倒也算是旗鼓相当。
    然而,我又错了。谢家的孩子可以放弃追随司马氏,而我生来便没有那样的机会。
    那一年太子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病,康复之后就变得有些痴傻,大婚当日听说把太子妃的红盖头搭在了自己的喜冕之上,甚至天气炎热之后也不懂得换上薄衣。
    我很想进台城去探望他,可父王不许,说太子现在成了傻子,连皇上都不认得,一定也早就忘了我。我并没有跟父王说过,我和太子其实是朋友,所以他应该会有一点记得我吧。
    那段时间里会稽王对父王相当友善,频繁地邀请我们赴宴,父王则能推便推,实在推不了也会只身前往并不把我带在身边。
    会稽王还送来很多妙龄美人,男女都有,父王将他们全都锁在偏院,衣食齐备,既没有打发出去也没有享用的意思。央朵说那些人都是会稽王用来收买父王的礼物,因为会稽王想要让皇上废黜太子,希望父王附和他,或者说至少不会站出来公然反对。
    我虽然不懂什么是废黜,不过元显的爹要对太子做的事,一定不是好事!这么一想我就生气,哼!训猫训狗训畜生我就训得多了,不妨去教训教训那些“礼物”。
    说是教训,也有点玩心大起的意思。在临川王府的时候,帮我训狗练鹰的下人就有十几个,到了建康循规蹈矩了好些日子,实在有些烦闷,这天趁父王不在,正好看看有没有好玩的家伙。
    我叫管家赵六带我去偏院,并且吩咐他把那些“礼物”集中到院子里,告诉他我要一一管教。赵六面有难色,小心地问:“世子,这些人三教九流的来路不明,是不是等王爷回来再……”
    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央朵在旁边笑:“赵管家别担心,有我在呢,主人不会有事的。”
    赵六苦笑一下,取了偏院的钥匙带我们去,一边走一边对央朵说:“说实话老奴可不是担心世子,老奴是担心里头那些……”
    我不解地看他一眼:“我既不会杀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剃光了头发打架,你担心什么?”
    赵六无语,大约是想起我在临川之时,常会命人将不听话的动物剃光了毛两两关在一起,那情形不但怪异而且让他浑身不舒服。
    说起来那样的事做多了,我也摸出一些名堂,比如猫鼠本为天敌,不过把剃光了毛的猫和剃光了毛的老鼠关在一起的话,猫是不会吃那只老鼠的。也许是它们互相脱光了就不认识对方了吧。
    偏院的花花草草们来了王府多日,连王爷的面都没见上,正百无聊赖,听说世子大人召见,一个个都手忙脚乱地好一番收拾打扮,就盼着早点结束这提心吊胆被软禁的日子,宠也好,卖也好,得个准信儿。
    不过到明白“世子大人”其实不过六岁未满、货真价实的孩童一名的时候,这些风流窝里混出来的美人们十分恭敬的外表下多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除了一个叫石彦的少年,剃了个光头,大概原本就是个小沙弥。他从头至尾都是一张平静的脸,毫无表情。
    我挑了一个看上去最好看的女人,走到她面前,让她抬起头看我,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蛋,“你长得真好看。你原来的主人一定很喜欢你吧。”
    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傲气,声音也是:“回世子,王爷常称赞奴婢琴弹得好。”
    “哦?你给父王弹过琴吗?”
    “没……奴婢说的是会稽王爷。”
    “那……你想回去东府吗?”东府城又称东第,是会稽王道子的男宠赵牙所建,现在是会稽王府邸,据说建时花了很多钱,非常宏大华美,可惜我只是远远看过一眼。
    “奴婢……”
    “可惜你的主人把你送给了父王,你要怎么回去呢?”我牵起她右手的如葱玉指左看右看,想了想,回头对赵六说:“这两根砍掉吧,弹不了琴,父王自然就会放她回去了。”
    赵六虽然一头冷汗不过动作毫不迟疑,能跟着父王辗转于京城和流徙之地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如何听“话”。
    那美人连求饶都没来得及,樱唇微启,脸上写满惊恐,赵六已是刀起指落,血都没溅几滴。
    其实也不能怪我,作为奴才,是她对我这个主人不敬在先,又倨傲于前主人之宠,完全连自己的身份状况都搞不清楚,这回小惩大诫,应该不是坏事。
    美人滞后的惨呼完全没有说服力,只能算娇喘而已。不过我倒是很满意现在跪着这些人脸上的表情,至少绝没有“不放在眼里”了。
    “你又会些什么呢?”我问第二个粉装美人。
    “奴……婢……奴……婢……”
    “原来你是结巴!”
    “不……奴婢……不是……”
    “那你好好说。”
    “奴婢会……会唱曲……不过……唱……得不好……”
    “哦,唱得不好还把你送给父王,不怕丢人么?”
    “……”
    “赵六,我看她的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可怜,第二个美人连娇喘也没有。
    很好,解决了两个,前面这些伏跪的人越加虔诚了。然后,我走到一位杏色裙装的女人面前,她看起来很温顺,没有前两位美貌,却更加楚楚可怜。
    我还没问呢,她先扬起脸带了点哀怨似的说:“世子,小奴没什么才艺,只会……”
    寒光乍现,猝不及防。
    她反手间一柄柳叶薄剑自袖笼滑出,直取我的咽喉。
    我离她太近,就算我时常躲避一些小动物的攻击,也躲不过这个;况且,我是真的没练过武。在如今战乱尚武的天下,连谢家两美人都是文武并举,我虽然嫌累吃不了苦不乐意学,但也不得不多次敷衍父王将会学。
    武到用时方恨少。看来,真的有点来不及呢。
    所以我没有躲。其实是躲不过。
    钢尖眼看要触到皮肤的时候,她却生生停住了攻势,毫无预兆地保持了一个跪起伸手,手中匕显的动作。
    我这才一跳,躲到央朵身后,喊道:“她要杀我!”
    赵六出手,卸下了她整条玉臂。一瞬间,杏色衣衫上沾满血瓣,美人咬着牙瞪着我:“你……是妖怪!你……”
    我“呸”了一声,骂道:“你才是妖怪!赵六,奴才弑主,要怎么处置?可不能弄得血淋淋的,否则糟蹋了美人呢。”
    赵六冷冷地说:“在肚子上割开一个小口,把一窝噬肉蚂蚁倒进去。三天后方会断气。世子放心,皮相绝对完好,一滴血也瞧不到。”
    美人脸白得跟鬼一样,这回的楚楚可怜再不是装出来的:“你……不是人!”
    我扭头看看央朵,问:“央朵,我不是人么?”
    央朵笑,一把抱着我亲了一口,说:“主人是最美丽的乖宝宝,她们瞎了眼。”
    我满意地笑了,回头对美人说:“是你先要杀我啊,谁让你不听话?”
    她突然跳起来一头撞向赵六手中未收的长剑,却毕竟慢了一些,被两个家丁抓住手臂,扭住。
    “世子说过今天不杀你们,你就不能死。”
    旁边隔着几个人跪了一个年轻男子,此时突然出声:“世子饶命!奴才等不过是被人买来送给主人取乐的玩意儿,并没有不敬,丝毫不值得世子在意。”
    我循声看过去,他低着头看不见脸,如瀑的齐腰黑发用缎带束在脑后,盈盈一握的纤腰即使隐在宽袍里也能感觉到,紫色袍袖里露出的颈脖和双手都白皙如玉。
    “那你会些什么?”我拉着央朵走过去,我可不想再被人吓一跳,万一咒语念错了可没有罡气给我护体。
    男子慢慢抬起头来,苍白的长圆脸倒也清秀,不过算不得多漂亮,只是那眼角有些特别,看人似乎带着钩子,笑起来让我有点晃神。
    “奴才会的很多,不过……只能体会无法言传。”
    “哦。”我没听明白,转头问央朵,“他说的是什么?”
    央朵是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知道的向来比我多。不过这会儿却突然红了脸不说话,见我还是一脸认真地看她,忍不住啐了那男子一口:“狗奴才!胆敢在主人面前说这些不要脸的话!”
    那男子倒是一点不怕她,镇定自若道:“这位姑娘好奇怪,世子问话奴才如实回答,怎么不要脸了?奴才自认为最擅长的就是这侍候人的功夫,不信可以试用。”
    有下人在旁边窃笑,央朵的脸更红了,左手不禁按向腰间。我知道她是真的有些急,眼看就要用她的鞭子,赶紧拉住她的手,这男子有点意思,我可不想他这么快被央朵一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你叫什么名字?要是我答应,你想回东府吗?”
    “回世子,奴才叫石隽。奴才不想回去。”
    “为什么?会稽王不喜欢你吗?”
    “奴才只记得临川王爷。”
    我心里想笑,这家伙倒是伶俐。“赵六,等下让石隽搬到外边住。”
    我正要继续询问其他人,石隽突然跪着向我挪了两步,抱住我的脚,吓我一跳,说:“奴才斗胆再求世子一事!”
    赵六喊了声“大胆!”上前踢开他。
    我觉得他没什么恶意,于是说:“先讲来听听。”
    “求世子让奴才的弟弟跟奴才在一起。”
    “你弟弟?在哪里?"
    “也在这里。”石隽朝一排人的尽头指过去,“奴才与弟弟石彦自幼失散,最近才得以重逢,求世子成全!”
    原来是那个小和尚,我一进院子已经注意到他,只是还没顾得上询问。
    我叫人把他领到跟前,转头问赵六:“会稽王为什么会送和尚给父王?”
    赵六迟疑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回道:“听说相王很爱……那个……亲近僧尼,东府里的和尚尼姑很多……可能相王以为王爷也跟他一样,所以……”
    “哦,这也不奇怪,我喜欢的玩意儿也会想要给瞻美人晦美人瞧瞧呢。”我看石彦十一二岁的模样,也瞧不出是石隽的兄弟,倒和谢晦有一两分相似,心下欢喜,于是问他:“你什么时候做了和尚?是因为长得好看才成了男宠吗?”
    还好石彦虽然没什么表情却不会像晦美人那么冰冷,“小僧法号云静,从小被师父收养,后来跟师父进了东府,转而到此。”
    “那你师父呢?不要你了么?”
    “师父仍在东府,有师兄弟们服侍。”
    “那你是想回去还是想跟你哥哥在一起?”
    “小僧……愿意回去。”
    石彦此言一出,石隽急得跳脚。“回去做什么?你那混蛋师父要是在意你这徒弟,还会仍由王爷把你当礼物送?!”
    “你为什么想回去?”我又问,“这里不如东府好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小僧理应侍奉师父左右。何况……小僧在东府并非男宠,世子误会了。”
    “不是么?”我有些疑惑了,“会稽王是把你们当宠侍送给父王的啊,难道父王也误会了?”
    石彦这才有些无奈和羞赧,没办法,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想洗也洗不清的。
    石隽大概担心他激怒我,像前面几个一样搞到手脚残疾,又不知道如何为弟弟开解,急得满头大汗,全然没有方才的从容。
    当然,他并不明白,对自己看中的人,我是万万舍不得为难的。
    “云静,你若不是男宠,那就是被派来害我父王的吧?”
    石彦果然呆住,连辩解都忘了。旁边石隽“通通”地磕起响头,求道:“世子饶命,世子误会了,小彦是因为在东府不肯以色侍人,才被送出来的,丝毫没有害王爷的意思…。。”
    我抽出央朵腰间细细的乌发鞭,突然朝石彦身上挥去,掠过他的僧衣最后在他耳下轻轻拂过。
    在众人惊恐之中,我问他:“既然你不是男宠,也不是奸细,那……你会写字吗?”
    见他茫然地点头,我又说:“那你以后就做我的书童吧,和尚就不要做了,本世子批准你还俗。”
    趁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我得意地拉了央朵离开,身后一片惊呼,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石彦的僧袍齐齐裂开的效果,于是头也不回,笑道:“石彦,做了记号,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不会把你送人的!”
    石隽这才发现在弟弟左耳下的侧面上多了一小截鲜红欲滴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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