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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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谢晦是在我五岁那年的初春。
    那天我们的车舆从朱雀浮航上经过,到了都城建康的外郭,长长的硃班轮伏熊轼的队伍引来了街衢上无数的围观百姓。我听着噪杂的声音,新鲜又好奇地偷偷掀起一角棉帘,夹雪的冷风立刻溜进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原本在假寐的父王把我扯过去抱在怀里,严肃地叮嘱:“阿修,如今到了王都可不能像以前那么任性,特别是过两天去了太学,那里多是高门世子,更是要遵礼守法,免得被人笑话了去。”
    父王从来都不温和,何况同样的话一路也不知说了多少回,弄得我也不耐烦起来,于是格外想念起留在临川的那匹小白马和以往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是父王,他们为什么要笑话我?”
    父王没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我,有些走神,半晌用温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浓密的眼睫,叹口气喃喃道:“阿修,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妃了。”
    其实我对母妃的印像很模糊,全部的概念都来源于父王的念叨和他挂在寝殿墙上的那副画像。可是那画像运笔简陋,衣饰奇特,除了墨色还算清雅,即便以我的小小年纪也能瞧出不如央朵好看。
    央朵是我的婢女,她不但长得好看身体还很暖和,我最喜欢偎着她睡觉,冬夜里简直一刻也离不了。
    听说她是母妃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所以我偶尔也会问她到底母妃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她好看?央朵总是笑着说她不及王妃的万分之一。好吧,既然央朵也这么说,我信她。
    车轱辘卡住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父王松开我冲车子外头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回禀王爷,前头有一小簇仪仗,不知是哪家府上的。您看……"
    父王沉吟了一下,说:“那就等等吧。”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要我乖乖呆着,自己挑帘出去。
    我哪里能那么听话,父王前脚出去,我后脚就迫不及待地挪到窗边,也顾不得外面冷,只想瞧瞧是什么人这么跋扈,连父王也得给他让道?
    谁知这一瞧,我便真的呆住了;不远处的一架锦垫肩舆上,坐了一个披着宽大的鹤氅裘面如白璧的男子,四周围米粒大的雪花飘落,宛若神仙下凡。
    我张大了嘴合不拢,恍神间不防他忽然朝我投过来一瞥慵懒的目光,冷淡且狂傲,我烫着似的缩回车里,厚厚的帘子落下来挡着,稍觉心安,心犹自砰砰乱跳。
    这人是谁?长得这样好看。
    少焉,父王便回来,眉头深锁,一言不发,舆队继续前行。
    我强忍着没有开口问,以为父王正在为刚才那人的无礼恼怒;我竟有点莫名其妙地担心起那个美人来,他会不会已经被父王责骂?
    虽然父王从来没有很凶地骂过我,可是他发起火来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好像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在临川的时候,王府里有个会做竹蜻蜓的阿大,因为喝醉了酒,说了一些父王不爱听的话,结果父王命人将他的舌头割了下来,还把他整个人泡进大酒缸里。
    那样的美人要是不能说话多可惜啊,我不要。
    “东边青溪的郡邸已经收拾出来,阿修乖,一会儿先跟央朵回去,父王有点事要进台城觐见皇上。"
    “父王带我一起去好不好?阿修还没去过台城呢!”我倒进父王的怀里,撒娇似地拿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可是……"
    “父王,父王,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我知道父王拗不过我,于是更加使劲地央求。
    之后自然是我如愿以偿。
    父王留了几名侍卫跟着我们,在宣阳门外将随行的车辆统统打发去府邸,吩咐管家小心安置。然后把央朵叫进来给我换上世子的朝服,一边又开始和我唠叨规矩礼法。
    其实父王不知道,我虽然调皮可是记性不坏,好些字不会写但已经认得,一点也不比他常提起的那个什么六岁就能写文章的谢瞻差。
    所以说,只要我乐意,是万万不会让他丢脸的。
    央朵帮我系着腰带,我问父王:“方才阻了咱们车舆的人是谁?父王有责备他吗?”
    父王笑笑:“哦,那个啊,当然没有。王孝伯可是全建康最有才最知礼数的名士之一,连皇上都很器重的人呢。刚才的事只是一场误会罢了。”
    “父王,名士是什么人?是不是都长得像他那么好看?那么阿修也做名士好不好?”
    父王大笑,大概是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我对美貌的敏感和执着,丝毫没有觉得诧异,他把我拉到腿上打量了一番说:“咱们阿修长大了一定比他更好看。”
    我心满意足又带着一丝丝怀疑和期待安静下来,回想着那天人一般的容颜,美得让人难以接近。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王恭,是去世的定皇后的兄长,早有诗赞他“濯濯如春月柳”,可见当时已是名冠王都的美人。
    其时建康以四象神风水布局,钟山为苍龙、石头山为白虎、秦淮为朱雀、覆舟山为玄武。进了宣阳门一直往北,穿过建康都城的南半城才能到台城的大司马门。沿途看见许多衙门官署,有种宏伟肃穆的庄严。父王在门阍外整理好冠冕,把我抱下车,让央朵在外头等着,早有备着绿盖暖轿恭候多时的内侍黄门迎上来,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眼睛只剩得一线,用如同被人掐紧了的嗓子尖声道:“王爷总算到了!方才皇上还在念叨您呢。请王爷上轿,奴才在前头给您引路。”
    父王“嗯”了一声,回复喜怒不显的面孔。
    尖嗓子又说:“王爷来的巧,正月间内城里刚起了一座清暑殿,如今皇上都爱去那边。哟,这位就是世子吧,这么一丁点大竟粉妆玉琢的好看,让会稽王爷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我差点拿藏在袖笼里的长簪刺在他的圆圆的鼻头上,这狗奴才难道瞧不出我比同龄人要高的么?竟然敢说我“丁点大”!
    手被父王捏了捏,他似已看出我的伎俩。
    也难怪,自从央朵教会了我怎么使那根黑木簪,王府里上上下下,从人到动物,深受其害的何止一二。当然簪上的毒并不致命,只会让人全身无力麻痒难忍两个时辰而已。
    父王原本是极不屑这类邪门方术的,无奈临川郡盛产金银且流民恶匪聚集,打我主意的人实在太多而防不胜防,有此小技防身好过整日提心吊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戳破。
    父王看似随意地赏了赵侍官一把金豆子,问:“怎么会稽王爷也在?”
    那人得了这番重赏,喜得更是没了形状,认定父王是财神菩萨恨不能好好巴结:“王爷久不进京不知道,这事也闹了好几年了,竟成了结不了的公案。起头上还是中书郎范大人上书要皇上罢免秘书丞王国宝大人。王大人就请陈郡的袁悦之找了尼姑妙音去太子母妃陈淑媛跟前求情。可这事哪里瞒得过皇上?皇上一气之下杀了袁悦之,王大人只好又求到会稽王爷那里。会稽王妃既是王大人的从妹哪有不帮的道理,不过这秘书丞大人素来行事骄纵,就连他本家的那位中书令王孝伯也和他交恶,最近这次也一并上书要皇上黜免他。王爷也知道咱们皇上素来爱重这位内弟,秘书丞大人那边又有会稽王爷求情,一边是内弟,一边是亲兄弟,竟是僵持不下,皇上也颇为头疼呢。这不,今天王中书刚走没多久,会稽王爷还在里头说着呢。”
    父王嘴角牵动了一下,淡淡道:“原来还有这一出。这个王国宝也算当世奇人呀。中书郎范宁不是他舅舅吗?也受不了他了?之前倒是听说他兄弟王忱卒了,皇上特旨他为弟奔丧,结果他竟盘桓青楼迟迟不肯启程,被御史中丞禇粲给告了,只得慌忙换了一身妇人衣赏装婢女逃命。好像也是会稽王给求的情。”
    “可不是。这事儿全京师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按说先前的谢太傅还是秘书丞大人的岳丈呢,您说这一家可不是百样人么!”
    我既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就只顾着四下里东张西望。
    据说台城有三重宫墙,最里面的内城才是皇帝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后宫禁苑。其时雪已经停了,在楼台殿顶上积起薄薄的银妆,隐约透出雪下明艳的色彩;到处都能见到三两打扫的内侍,穿着灰色厚重的棉袍缓缓地移动。宁静,祥和。
    我拉拉父王的袖子问:“父王父王,台城真的好大啊,走了老半天也看不到尽头,比王府大多了,那些房子也很漂亮,咱们为什么不住在这里面?”
    父王扭头正色看我,脸黑得可以滴出墨来,声音低沉又凝重:“阿修,以后再也不许说这样的话,问这样的问题;万一有一天,不管谁让你住进台城,都不要答应,记住了么?”
    我懵懂地点点头,以为父王会解释,哪知道他只是摸摸我的脑袋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现在只要记住就好。”
    清暑殿建在华林园的东边,邻北湖,近了就能感觉到大殿散发着一种簇新的气息。父王和我下了轿在殿前候着。很快有人叫我们进去。
    冲着丹墀上的男子行了大礼之后,我和父王一直保持着前额及地的伏拜姿势,我趴得有些累了忍不住刚想要抬头即被父王一只手按在后脑勺上,动弹不得。
    半晌,才有一个威严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上边飘下来:“弘文,你可记得当年先皇在位,如何废黜了你祖父一族的爵位,贬为庶民的?”
    父王答道:“臣记得!”
    “那你又记不记得是谁独独免了你一家流离之苦,让你承嗣了临川王位的?!”
    “皇上隆恩,臣没齿难忘!”
    “原来你都记得!好啊!你既然知道朕的良苦用心还要辜负,这……又该当何罪?!”
    “皇上,临川二矿实乃朝廷运脉所在,臣资质粗浅,虽身受皇恩忝居要职多年,然竭尽所能也毫无建树,惭愧之至。如今皇上盛年,太子聪慧,简拔有识之士使能者居之,方为昌国之道,臣岂能以一己私念误了皇上的经国大略?臣深知有负皇恩,罪不容赦!只求皇上念在臣仍是一片忠心的份上,恕幼齿犬儿一命!”
    大殿里安静了老半天,只听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平身吧!朕当年敢用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你这份忠心?你如今是举家进京受戳,朕要是真的治你的罪,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朕?”
    父王仍是不愿抬头,答道:“皇上宅心仁厚,臣……”
    “好了好了,起来吧。”
    “谢皇上!”父王拉我起来,给我掸惮袍摆。我这才发现大殿里除了刚才领我们进来的赵侍官并没有第五个人。皇上则看起来有些苍白,不如声音听起来那么凶,而且眉目疏朗,英气逼人。
    皇上朝我招招手要我过去,父王悄悄在我背上推了一下。
    “你就是修之吧。为什么一个劲儿盯着朕看?你不怕朕么?”
    “皇上您长得好看,阿修不怕!”
    皇上“噗”地一声差点将茶水喷出来,父王尴尬地躬身长揖,说:“皇上恕罪,阿修他不懂规矩……”
    皇上把我拉近了,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要朕说啊,小阿修可比你诚实多了。弘文,你本是老实人,在外头呆了几年,竟然也跟朕耍起心眼来了!”
    “臣不敢!”
    “哦?那你说你这么个内敛的性子,偏这回用二十几辆大车运你的家当招摇进京,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为的是撇清什么?!你以为你甘愿只做陶朱公,就能独善其身了?别忘了你也是姓司马的!”
    随着皇上语气的凌厉,父王又拜了下去,我也要跟着拜,却被皇上拉住了。
    “你父王不听朕的话,小阿修会不会听啊?”
    我想想说:“父王说皇上的话都是对的,不会不听的。”
    皇上大笑:“好!好!小小年纪就懂得君臣,真是好孩子!”说着解了腰上的一块玉璧给我,“这个就算是朕的见面礼!下去吧,去见见太子,会稽王也在。朕瞧着阿修聪明伶俐,改天就一起到太学里念书吧。”
    直到谢了恩退出来,我才发觉父王的手心里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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