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回忆不堪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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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标题:十年一梦,满池流芳
此一时,彼一时。
有些时候人生的际遇真是巧的不能在巧。
这一日晌午,车马劳顿之下,白玉不免心生焦躁,勒住马索,翻身跃下。随意一打量,入目是一溜儿的平房陋瓦,唯有右首路旁孤零零的一栋二层小楼倒是似模似样,小楼门口斜挑了一面黑黢黢的旗子,上书歪歪扭扭的“麻子酒家”四个大字。她秀眉一挑,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白莲听一般道:“师叔,左右离故园不远了,这正午的太阳委实毒辣,我们先吃点粗饭垫垫吧?”也不等马车里的人回话,她自顾自牵了缰绳过去,掀开帘子扶着病歪歪的白莲下了马,顺手抄过散落褥上的包袱背在身上,这才将马托给店小二,缓缓跨进店内,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
远离帝都奔赴故园之行,自那日白玉挑明了说话之后便扭扭捏捏地十分不顺起来。造成这事故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白莲的病情。不知为何,碧玉瓶里的药吃到后来,她的身体自发产生了抗性,渐渐地那药也再也压不住,胸闷头痛三不五时地发作,加之车马颠簸,白莲的胃口也越来越糟糕,从最开始的每日三顿减至二顿再至一顿,到现在仅仅只能喂些粥水流食才不至吐出来。
辛苦了白玉一路悉心照顾还要兼职车夫,若不是她的医术上佳,每每还能施以针灸令她保持清醒,勉强送些食物下去,只怕也坚持不到现在。白莲强撑着睁了睁眼,零落的眼神儿放空中兜了一圈,渐渐回到白玉身上,遂喘着气吁道:“玉儿,我吃不下。”
“那怎么行,师叔,将就着吃点儿吧,到了故园就好了。”白玉心中一酸,眼见得师叔如今形销骨立,病痛不时发作,奈何她细细把脉来也查不出由头,完全没有对症之法。起先,她只道是那日自己话说的太多,师公原就明令她不许多言,可叹她岂能忍得,莫说师公现在还没有准信何时能归故园,怕就怕那月观音多番刁难,不会让师公好过。视线扫至师叔日渐消瘦的面庞,她不禁喟叹一声,从怀里取出一粒清心丸化入水中喂她服下,旋即转头吩咐小二蒸一碗萝菜鸡丝羹来,特特言明那鸡丝切的越细越好,萝菜务必是新鲜的,定要用文火熬上一个时辰,另外再上三两黍米饼并一盘杏仁豆腐。
店小二一双眼睛瞪的溜圆,视线自二位客官面上打了个圈儿,喏喏应声去了。倒是掌柜的利索地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了停,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女客娇气,摇摇头又继续核算账本。
饭菜很快上齐,白玉轻抚着她的背,又贴掌为白莲输了一段真气,她才略略有了精神,勉强喝下一口粥,顿了顿,难得地喝了个干净。待放下碗时,白玉还未吃完,她约莫觉得撑了,眼光随意地在这店中游走,瞥见墙上挂着的菜牌儿时惊了一惊。那菜牌儿末尾落的酒家名字,她竟眼熟的很,想当初,她一时意气甩开天青离开那多事的镖局,乱入的便是这一黑心酒家。彼时,她不过是稍一放松睡了个午觉,便被两个陌生人劫了去,送到个宝蓝衣衫的汉子那里,惊魂不定之时又被他拎小鸡一样拖到一处高高的峰台上哭坟,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失手地将她推下了山崖,是以她才得有缘落到“故园”。
念及此,白莲捧着空碗的手禁不住抖了抖,差点跌落地上。她不安地放下碗,慌慌地低声唤白玉:“玉儿,这,这饭菜,不会有毒吧?”
白玉一愣,展颜一笑道:“不会,师叔,你太小瞧我了,放心吧,就算它有我也能让它变成没有。不过,若等我发现有什么,那我可不怕让这店里多点什么!怎么,师叔,这里有什么古怪吗?”
“呃,没有,”她心虚地笑了笑。想想再没人能认出她来,毕竟白玉为了行路方便,给两个人都改了装,化作两名姿色平平的普通女人总归要减少许多麻烦。况且,这段经历,现下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评说。凡事皆有因果,假如原来的白莲没有因为拒绝为人救治就不会结下仇怨,假如她没有穿越过来再瞎走一气,也不会撞到旧仇人的枪口上,假如没有这一遭,她也不会歪打正着地落入故园,更不会遇见师父。。。。思及师父,她忽觉心间空落落地难受。那次畅快地解开了许多心头疑惑以后,她再也没和白玉谈起同样的话题,两个人的交流硬生生地尴尬起来。不是她刻意地想要逃避,而是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直面这一切,似乎怎么解释都很无力,索性就沉默不提。至于这酒家之失,反正当初她也没失却什么,权当有惊无险的奇幻之旅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是给曾经的白莲偿还人情债。只是,再在这里多待,她心境不稳,担忧会生出旁的事来,忙不迭连声道:“玉儿,我吃饱了,我们继续赶路罢。”
万没想到通入故园的路原来还有另一条。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白玉摇了摇头,扶她下了车来,简单收拾一番,便取下套马索,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将马儿驱走了。不及她发问,白玉回首慢慢道:“师叔,这条路是你开的,偷着带我来过几次,只怕连师公都不见得知晓。”
“啊?是吧,嘿嘿,”白莲羞红了脸,笑的颇不自然,敢情她曾经还做过地鼠,挖了个这么复杂的地道。直到完全看不到出口,沿着暗沉的地道抖抖索索地蜿蜒而行,时不时被白玉掩到身后避过地下突然显现的倒刺或者凭空射出的箭雨,她才明白世人对这“白云深处,莲花圣手”的评价委实不假,连她自己挖的地道都藏有这许多名堂,此等机心,正印证了其诡谲孤僻的脾性。
弯弯绕的地道出口却是眼熟的很,拨开罩在头顶的褥子出来,白莲一眼认出这里便是初到谷中时住过的那间厢房。房中一切都似没有动过一般,依旧空荡荡的仅余一床一桌,唯有地上散乱安置的几条带着烧黑印迹的断木条提醒着她这里她曾经来过。思绪一起,就如流泻拽地的瀑布碎裂开来。往日如何误落高崖,踏入空房,拾得毛茸茸的阿立,撞见她那肃若清风行止雅然的师父,及至被阿立阿凤引禁冰灵洞,裹着师父的外袍在此间安眠一宿的记忆呼啦啦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她心神剧震,呆呆立在房中,半晌不知当如何动作。
却在此时,只听一长串“呦呦”声传来,顷刻间就来到门外。
白玉搀扶着她的手一顿,轻“咦”了一声,正待说话,只觉眼前白花花一片闪过,就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挂在了白莲脖子上。
“咳咳咳,阿立~~~”贴着脸传来的气息暖暖的,热热的。猛然间接受到阿立的热情拥吻,白莲起先大吃了一惊,迅即回过神来,鼻尖被挠的痒痒的,忍不住连打好几个喷嚏。她一边咳嗽一边尽量地拉开同阿立的距离,艰难地呼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道:“阿。。。阿立,你快闷,闷死我了!”
“师叔,你,居然还记得阿立?奇怪,实在是奇怪极了,”白玉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你那时服了忘情丹,而且似乎已然失忆,连我都不认得了,哦,还有师父师公,可是,阿立,你。。。。罢了罢了,还是等师公回来,再做决断好了。”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莲徒地警醒,她此前误入故园的这段经历并未告知白玉,和师父及阿立的重逢渊源更是未置一词,此番若要解释起来似乎只会令疑点越来越多。那可就大不妙矣,她暗叹一口气,嘿嘿地笑了笑,终于成功地将阿立从围巾变成了手袋,幽然道:“大概,有些东西我还没忘吧。”
初到故园时,深秋已至,冬雪初临,茫茫谷间莫不被两尺厚的雪层覆盖,而今再临,却已接近春末了。
席地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怀里抱着酣然甜睡的阿立,白莲默默望着眼前郁郁葱葱的密林,长久不语。
一阵风吹过,身旁那一溜才两指来长的新木梢头,蔌蔌在响。阿立忽然挪动爪子,挣扎地从她怀里探出头来,鼻头耸动,突地将一双嫩粉色的肉掌盖在了她眼上。白莲一怔,以为它又调皮了,嘴角微微上翘,浅笑出声,顺势要撵开眼前的遮挡,嘟嘟囔囔道:“别闹了,阿立,坏阿立,我都看不见了,我,啊~~~~~~~~~~阿,阿凤!!!”
好不容易掰开阿立的爪子,她正得意地仰着脸,一偏头又对上吐着腥红信子的大黑蛇头,更古怪的是蛇头上还缠了一朵芬芳吐蕊的白色娇花。白莲不及细细端详,已不由自主地身体后倾,蹭蹭地倒退好几步,心头懊恼万分:大意了!她怎么能忘掉这祸害?额,诚然它,似乎也没有伤害过她,只是,这物种这长相就是很天敌啊!
久久不见阿凤有其它动静,它只是小心地吐着红信子,大大的蛇脑袋半垂着左右摇晃,连带着头顶那朵硕大的花儿也一颤一颤的。白莲紧紧搂住阿立,吓的大气都不敢出,目光傻呆呆地望着阿凤,视线也随着那朵大花儿抖啊抖,趁这当儿,她脑里作浪翻腾,莫名其妙地生出别的念头:咦,那花儿,似乎是朵玉莲?春末始至,莲花开的也过早了点儿吧?
“师叔,原来你在这儿哪!”白玉先前服侍她睡下,后撇开身赶着去药圃里采了几味奇花异草入药,岂料回头就找不见人了,估摸着走不远才寻了来,一眼就瞥见她身前的大黑蛇,不禁笑出声来:“师叔,要我说,你养的这两个宝贝真是灵气的紧,我们才回来多大会儿,这都巴巴地赶着来会你了。怎样,阿凤你还记得吗?”
“玉儿,快,过来把它支走吧,我记是记得,可它这样子,此番我是怕了。。。。”说到后来,白莲的语声低了下去,因为那黑蛇阿凤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儿,又昂起了那颗大脑袋,盯着她看的眼神儿哀怨地都能掉出水来。她不忍再看,忙扭过头去,就听一阵悉索索地草木声响,再回首只瞄到一线黑影杳杳去了。
在师侄面前丢脸告饶的,任她往日脸皮算厚,这下也尴尬起来,埋头佯装拍打裙上灰尘,却发现脚边不知何时多了朵儿大白花,看起来眼熟的很,似乎就是阿凤头上缠着的那朵。她尚在沉思,怀里的阿立却不安分地扭着身子,挣脱了她的怀抱,刺溜跳了出去,嘴里叼起她脚边的花儿立起来,“呦儿”地叫了一声,圆圆的小脑袋亲昵地蹭她的裤脚,忽而点点头,嗖地蹿出五米来远,站定身子回望着她,见她仍无反应,又一溜烟儿地蹿回来,在她脚边打了个圈儿,颠着身子又往外奔出十来步。
白莲算是懂了,小家伙又准备引诱她去哪里“参观”了?想到这里,她眨眨眼睛,捂住心口轻揉几下向白玉道:“好玉儿,你那清心丸可带在身上?给我一颗好不好,经阿凤这一吓,气血翻腾地,不太舒服。”
白玉一怔,忙摆手道:“师叔,清心丸如今对你效用不大,不过,”她扬起玉面,从贴身锦囊里摸出一粒朱红药丸来,举到她眼前晃了晃,得意道:“你瞧,我在小丹房找见了什么?”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她又摸出几颗来一并塞到白莲手上:“药性我已验过了,该是师公炼制的,倒是讨巧,平性安和,对心悸胸闷头晕脑热均有奇效,你先收着,觉得不舒服了就服一粒。丹房里就剩这些了,我琢磨着,得再采几味药来炼一下,虽然我的医术比之师公有所不及,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无论如何也要撑到师公回谷。”
当即白莲就取了一粒服下,侧着头笑嘻嘻道:“好了,你去忙吧,有药在身,我不碍事的,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去找你。”
“成,有它们陪着,想必也不会迷路,那我先去了!”
阿立顽皮依旧,那朵标着“阿凤赞助”的玉莲花此时便衔在它口中,小家伙高兴地很,时不时蹿到老远又折回来在她脚边耍巧卖乖。白莲瞅着它一举一动,也跟着欢喜起来,心头的阴霾散去大半,少不得分出神来逗它。
一人一狐走走停停,不晓得行了多远,阿立兴致不减,她却走的累了,眺目望去,约莫一丈远处,像是有方池塘,池边矮草葱葱,塘中郁郁漫天,碧青枝叶,玉色莲花,婷婷直立,煞是好看。
“哎?”白莲蹲下身子,重抱起阿立,嘴里嘀咕道:“不曾想谷里莲花开的这么早了?”她依稀记得上回居在故园的时候,偶尔也跟着师父来过莲花池,只是那时正逢寒冬,虽则莲花傲骨,还有零星绽放,多数还是叶枯花败,也算平常。此际春风尚暖,夏之未至,加之幽谷阳光薄浅,莲花开的这么早,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因着走了那一段路,她确然疲累了,就捡了方石台坐下,观赏一池玉莲,心境慢慢地跟着平静下来。
白玉这小丫头自然与她那师父也是亲熟的,在她面前张口闭口地念叨师公,天大的事情都是师公做的,师公真是哪里都好的神人。料她平日里照管偌大一座青楼还经营的有声有色,更不消提她陪着皇子争龙椅的胆气,显然这些有意无意提起师公的话都是有深意的。
然而,有隐喻是一回事,承不承意便是另一回事了。她毕竟不是正版白莲,对于她的过去的了解偏于浅显,毋庸提她的感情史了。而对师父,她心中有愧,至于其它的旁的什么,倒是越发不明晰了。恍惚中,那一身素袍,俊逸如仙的影子,那一声声悠悠如润雨落落如春雪的箫声,手舞木剑的垂髫罗衣女童,药圃旁大手牵着小手的一双人。。。。。种种幻象交织一起,密密的令人透不过气来。胸口一阵痛意袭来,白莲脸色顷刻变得煞白,她揪紧衣领,身子团成一团,咬着牙默默忍受。汗水淋漓而下,眼前一切慢慢模糊。快要倒下的时候,似乎是被人拖住,紧接着嘴里被塞进一粒东西,强烈的薄荷馨香直逼脑门儿,刺激的她珠泪连抛,眼睛猛地张开,白玉的雪肤花貌也跟着清晰起来。
“师叔,可好些了么?”
“好,好些了。”白莲抹着眼睛,搭着她的胳膊立起,深吸一口气道:“这莲花池十分古怪,坐这儿久了心里就突然难受了。”
“呵,师叔,你怕又是忘了!”白玉顺势矮身紧挨她坐下,随手拨弄着池中碧水,凝注着她一字一句道:“这池子一点一滴都是师公亲手建起来的,还有这池中莲花,学名大玉莲,生长本极为不易,又在这幽僻的谷中栽种,真难为师公用心了,虽则花期不同谷外,总算别有韵致,盛开之时碧枝琼琼,玉光滔滔,窈窕万端。如此煞费苦心,个中缘由,总不用我说的那么明白吧?十年,已经十年了,不是我逾礼多嘴,可是师叔啊,你就赌那一时之气,都和师公别扭了十年了,还不嫌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