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李战才回过魂来似的，缓缓走到楚涵之身边。他好像比自己还怕的厉害，一双眼睛只是愣愣的看着前方。楚涵之原本白皙的颈子上此刻多了几道红肿的指印，费红月方才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否则现在这段颈子怕是已不知断成了几截。即便如此，被人紧紧扼住咽喉的滋味应该也不会太好过吧。李战有点怜惜的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年轻人。虽然他一直跟着左清风，可也正因如此，想来也没什么机会感知到这样临近死亡的恐惧。敢对左清风出手的人并不多。李战是个杀手，但总还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虽然楚涵之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姑娘，现在这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却好像比那些女人家家的还叫人怜惜三分。他本就是个长得极好看的男人。
    “你不要紧吧？他已经走了，你也不用再怕了。”李战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是安慰楚涵之，也是安慰自己。
    楚涵之这才被他拍醒一样，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真是个可怕的噩梦。”
    李战笑了笑，扶他到桌前坐下，点燃了桌上的一盏小小的油灯。火光虽然渺小闪烁，映在人的脸上却还是亮堂堂的，叫人心里也微微温暖起来，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他们还活着。活着就好。
    楚涵之伸出还有些颤抖的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泛着淡淡的陈味儿，他却好像不觉得，喉头一动，便将这一大杯冰冷的茶水咽进了肚子里，这才仿佛找回了力气，喃喃自语一般的说道：“没想到还是多亏了先生……”楚涵之从怀里掏出一方染着血迹的帕子，那是左清风用过的，因着之前他出门时太匆忙，还没来得及清洗，却未料到就是赖着这方帕子，才被费红月发觉，救了他与李战两个人的性命。
    李战看着他手中的帕子，那不过是条在普通不过的白丝手绢，上面沾着星星点点已经有些发乌的血点儿，不仔细看，还当是绣了什么图案。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在楚涵之掏出他的一霎那，李战像是闻到了些许喷香的气味。那种香味不同于一般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倒像是某种药物所散发出来的味道。费红月就是因为这帕子上沾染的味道才察觉到楚涵之与左清风有什么关联的么？想不到他的嗅觉也这么灵。李战自问倘不是楚涵之现下掏出这帕子说话，他怕是一百年也发觉不了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想不通费红月怎么会有耳报神一般的一眼看出楚涵之的身份。
    楚涵之见李战望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出神，也大概猜到了他心中所思，于是解释道：“你也闻到了吧？这是我家先生身上的味道，也多亏了这味道，才叫咱俩留下一条小命。”提起左清风，他又想到什么，犹豫了半晌，才讪讪的开口：“看来你已经知晓一切了。之前我是怕你知道之后不会答应与我同行，才没有说实话。现在，你还会继续保护我，带我游遍这江南么？”
    李战苦苦一笑：“你不能再跟着我了。”
    “为什么？”楚涵之一时情急，抓紧了李战的衣袖问道，“因为我之前骗了你，没告诉你我其实是左清风身边的小厮？”
    李战没有把手抽出来，他应该要不着痕迹的将楚涵之的手甩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忍心这么做。楚涵之的眼睛里有些期望，有些难过，有些他叫不上名字来的光芒微微闪烁着，让他觉得好像一旦这么做了，自己的心也会跟着难过起来。李战从没有过这样奇异的感觉，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这与你是谁并没有关系。哪怕你是皇帝老子，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小鬼都好，总之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看着楚涵之脸上流露出的失望神情，李战还是忍不住继续解释道：“我不是怪你没同我讲实话，每个人都有秘密，就连我不也没告诉你自己其实就是要杀你家先生的那个人吗？之所以不能再履行我之前所说的话是因为，你也看见了，如果你再继续跟着我，不但不能被我保护，反而还会受到牵连。费红月不会这么罢休，今天是因为他要你捎话，可下一次呢？好运气一向都与我无缘，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也都是沾了你的光吧。”
    楚涵之的手微微松开了些，一抹笑容挂上了他的嘴角。“所以，你只是不想看我送命，并不是怪我，也不是讨厌我了，是吗？”
    看着李战轻轻点了点头，楚涵之的笑容更加灿烂：“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的。”可是旋即，他脸上灿烂的笑容便被一股阴郁与落寞取代。“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被人关心和记挂的感觉了。在这世上，想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似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好人？李战若有所思的咀嚼着这两个字，他从来没有听过人这样夸赞自己。诚然，作为一个杀手，又有谁会赞他是个好人？听起来倒像是一种讽刺。但楚涵之看起来却不像是在说谎，更不像是刻意逢迎。自己只是个默默无名的杀手，本来也没有受人奉承的资格与价值。李战下意识的摸了摸桌上的刀，费红月走了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自己扔在地上的刀，尽管明知道费红月不会再折回来，他却还是要将这把刀握在手中才觉心安。
    楚涵之见他只是不出声的抚摸着那把钢刀，就像是对待自己钟爱的情人一般的温柔小心，忽然心中一个闪念，问道：“李战，你说，我长得好看么？”
    李战被他这唐突的问话考倒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晓得应该怎样回答他这个问题。愣了半晌，他细细的端详了一下楚涵之的眉眼。在这之前，李战还从未如此仔细的打量过他的长相。
    楚涵之的确长得好看，但却又不是姑娘家的那种好看。他的眉浓淡适中，一双眸子黑亮的像是李战在野地里见过的小鹿的眼睛，笑起来却又变成了两只弯弯的月牙，笔挺的鼻梁，两片薄薄的唇抿在一起——记得小时候曾听老人说过，嘴唇薄的人都极会讲话，说的也许就是楚涵之这种人吧。李战的脸不知怎的红起来，他低下头去，片刻又抬起来，讪讪的笑着：“好看。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楚涵之听了这样的夸赞应该是要欣喜的，虽然只是最平凡无奇而又朴实的言语，但从李战的嘴里说出来，却也可知是大大的实话。但他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可是却比不上姑娘好看，尤其，是倚翠阁的姑娘。”
    李战一怔：“倚翠阁？”
    “不错，倚翠阁。”楚涵之的余光睨了他一眼，“之前在倚翠阁里，我就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可你只顾着看身边的姑娘，却是一眼也没瞧我呢。”
    “这……我那时又不认识你……”李战不知道楚涵之讲的是哪门子的歪理，哪有人跑到窑子里，放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不看，反而到处打量男人的？楚涵之的话题转换如此之快，李战似是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了。
    “那你就认识倚翠阁的那位姑娘了？”楚涵之的话里有股浓浓的挑衅意味，但李战却好像听不出来，只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是啊，我的确是认识翠翠。她同我本是同乡，后来因为旱灾，我一个人出来闯荡，才与她失了联系的。”
    “这么说，你那天并不是去逛窑子，也不是去找姑娘了？”
    李战摇了摇头：“我是去给她赎身的。毕竟相识一场，我也不忍心看她沦落火坑，一个姑娘家的，将来无依无靠的孤独终老。”
    楚涵之闻言心中一窒，他早就想过，像李战这样的一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去勾栏院里寻欢作乐的，却怎么也料不到，他的心居然这样软，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同乡，也能让他掏出大把的钱财来为之赎身，真是应了自己之前说的话，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好人。楚涵之心里突然微微的难过起来，如果当初遇到自己，将自己买下带在身边的不是左清风，而是面前这个人，那么现在的境况会不会有所不同？然而这世上毕竟没有如果。楚涵之振作了一下精神，对着李战淡淡一笑：“反正先生那儿我是不会回去的，他叫我出来自己待三个月，我就只有听他的吩咐，不能回去。可我也没有旁的去处，先生说你是个有趣的人，我便只有来找你了。”
    李战听他说得可怜，话语间透露出的意思像也是自小便没了父母，也没有朋友陪伴，孤苦伶仃的长大，又联想到自己与之相仿的身世，感同身受至于，心中的不忍便更是深切。左清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举凡了不起的人物都必然有些自己的古怪脾气，否则也不会有花钱请人去杀自己这么荒唐的举动了。这楚涵之跟着左清风，虽然等于多了道屏障保着他性命无虞，却也恐怕不是那么那么轻松自在的一桩差事。“我明白你有苦处，只是我已自顾不暇，若是那费红月再度前来……”
    楚涵之问道：“那你怕么？”
    李战笑了笑：“怕，怎么会不怕？但怕又有什么用，从我进了七星会的那一天起，便知道这条命只不过是暂时寄放在自己这儿而已，随时都会有人来取走它，我也不过是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罢了。”
    楚涵之点了点头：“不错，人生在世，谁能逃得过一死？若真能想得通这一点，化作一把枯骨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结局，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顿了顿，又问道：“如果费红月再来，你还会像今天这样拼死保护我么？”
    李战想都不想的脱口而出：“当然！他是因我而来，你本不该受此牵连，我自是应当全力维护。”
    楚涵之粲然一笑：“那不就好了？既然有人愿意以命相护，就算是死，我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冤枉，至少黄泉路上好相伴，总不会太寂寞。”
    李战恍然间被他这一笑夺了心神，这世间怎会有这么好看的笑容？明亮灿烂的像是冬天里的日头，连自己的心都给照的暖洋洋起来。李战的脸颊有些发烫，他莫不是患了村里头人说的那种热病？要不怎么会这样毫无缘故的周身发热，却又说不出是难受还是什么，只觉得脑袋里面乱哄哄，晕乎乎的，就像是……就像是酒酣之际，那种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了的感觉。李战的嗓子有些干，他慌张的咽了一口，喉头却像是越发紧的慌了。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楚涵之想了想，不慌不忙的回答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我也没必要兜着圈子的谎称叫你陪着游山玩水了。费红月要你的性命，必然是因为不想让你做成这单生意，那么，就算他武艺高强，我们也不能那么轻易的让他如愿以偿。”
    “你的意思是？”
    楚涵之神秘的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即使是费红月，想在那个地方随意出手，取人性命怕是也要忌惮三分。”
    “哦？什么地方？”
    “凤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