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付青璃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住的是后院，离主屋很远，除了他房里点一盏小灯，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无尽的阴影，压得人心里发闷。付老爷虽然做了二十年的七品县令，拿到京城是提也提不起来，但在地方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自然也是三妻四妾，娶了不只一房姨太太。付青璃姐弟俩的母亲算来也是付家的二太太，除了正妻何氏，也就是她进门最早，可偏偏她是为付家老太太冲喜娶进门的，当时没有人愿做这个喜娘，付云通只能买了个佃户的女儿作数。二夫人胸无点墨，也没什么姿色，加上个性沉闷，不善讨丈夫欢心，只除了一手女红还算上乘，付云通当然不喜欢，是以她虽进门早，却也是最不得宠，最没地位的，连带付青璃姐弟俩也不讨好。当年付青瑜虽然选进宫中，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秀女，付云通举家迁来京城，付青璃不受宠，就住在后院，他住得惯了，后来付青瑜封了贵妃，他也没想到要换个住处。
    主屋的灯光是透不过来，但随着寒风，却依稀传来阵阵笑语。想是府上又来了客人，正在和付老爷，付家两位公子宴饮。付老爷名叫付云通，已经年过半百，四年前他还是锦州一个七品的县令，那一年新帝登基，到了七月却下了一道黄榜，敕令全国各地癸卯年生的女孩入宫选秀，特别要求八字中五行齐全。朝廷邸报到了锦州，付通云心里透亮，皇帝中年无子，这次选秀只怕就是为了大统后继有人，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大约又是哪个相士出的主意。付通云原本还不以为意，谁料回到家中，他夫人却告诉他自家长女付青珍正是癸卯年元月出生，八字里五行齐全，且是宜室宜家的好命格。
    那一天，付通云夜不能寐，反反复复想着其中利害。他付家原本也是大富大贵之家，祖上曾因军功封侯，但到了他爷爷一辈，因为是幼子，硬生生的就和爵位无缘，到了他父亲的时候更是没落，老人家考了一辈子科举，却连个乡试都没通过，给儿子起名云通，就是取青云直上，富贵通达的意思。付云通自己倒确是读书的料子，二十二岁上就考取功名，做了县令，谁知这个县令一当就是二十年，人情没少送，每年吏部考核也都是优秀，却不知为什么就是升官无望。他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每年托人说情送礼也是随大流，本没有想过要靠女儿发达。但是眼看自己仕途无望，心里又十分不甘，付云通自问为官二十多年辗转多处任职，也把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条，不过因为朝中无人就徘徊不进，他不甘心。于是付云通苦思冥想几个昼夜终于将本要在明年出嫁的女儿退婚，随后在秀女名册上加上锦州县之女付氏的字样。
    想不到不如天算，他七月为女儿退婚跟着就准备选秀事宜，不料到了九月选期将至，付青珍却得了怪病，双眼浮肿，全身痛痒，最可怕的是全身都起了红斑，好好的一张脸上也都是肿块。付云通慌了，明明应了皇榜要去选秀，如今女儿成了这副模样，弄不好就是一场大祸，谁知峰回路转，正在全家急的没法儿的时候，他家老仆冯妈出了主意，说是二女儿青瑜是癸卯年出生腊月出生，不知能不能顶替，他急忙命人取来二女儿的八字，竟然也是五行齐全，当下庆幸自己只写锦州县之女付氏，却没有留下付青珍的名讳。后来的事情倒也顺利，付青瑜果真被选入宫中，一路从秀女做到贵妃，他也真的平步青云升到刑部尚书，两个儿子也分别在军机处、御史道台衙门供职，都是从三品的官衔，在京城虽然不算高，但两个儿子都只二十来岁，年纪轻轻登此高位，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只可怜，大女儿付青珍一场怪病过后，非但没能如愿进宫，还失了原本的好姻缘，更是将原来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毁了，终日郁郁寡欢，不出半年就抑郁而终。
    付青璃却没有想到这些，他只觉得不断从前厅传来的欢声笑语十分刺耳，他昨天在宫里辗转三处，竟然没有一个好消息，天祚帝沉疴难愈，宁安公主远嫁在即，他虽然心里难过，也只是片刻而已，可德妃是他亲姐姐，自从母亲和付青珍死后，付府上下他只有这一个亲人，虽然她身在宫中，但他是御医，平时想要见面倒是不难，如今即将天人两隔，心里却空落落的，即没有万分伤痛，也没有痛哭流涕，只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
    也难怪除了确诊怀孕的那一次，德妃就再也不让他去诊脉，只推说自己三度怀孕，他又受陛下信任，风头太盛，需要避嫌。算算日子，德妃已有五个月身孕，满打满算也就只剩半年不到，她身体不好，只怕连五个月的日子也没有。事情来得突然，他心里反而木然，悲痛之情一直没有发散，直到这个时候，付家人还在前厅弹冠相庆、夜夜笙歌，只觉得悲愤莫名，也不去前厅察看，直接出了往常只在半夜出诊时用的小门。
    付云通如今是一品大员，付家虽红得发紫的时候，终究根基尚浅，付府偌大的一座院子就在京城最热闹的地界，虽然是繁华之地，却也离那高官云集的南城有些距离。付青璃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只是闷头往前赶，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付府后门就靠着闹市，这时也只有几个摆夜市的小贩，每到了入夜，这里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现在却只有一轮半月挂在天上，就是这夜市将成未成的时候，寒风萧瑟，分外凄凉。
    付青璃只管往前走，直到了观澜居前才停下。观澜居，名字取得正气，却是京城第一的青楼。说是青楼也不甚高，只是一座两层带园子的院落而已，访江南民居而建，在一片鳞次栉比的京城中，尤其显得雅致。白墙青瓦的围墙，一扇黑漆木门半掩着，两边挂着桃符，左边的是：有休戚百味调和由命，右边写着：纵弱水三千取舍任君。这里也不像别的院子，门里门外都是招揽客人的姑娘，都是安安静静的。但是这张半掩的门可不是任谁都能推开的，观澜居选客人的法子很是奇特，上到朝廷大员，下至贩夫走卒都是座上宾，却也有那有权有势的人拿着银票被挡在门外的。
    付青璃轻推院门，还不能他手沾上门板，一个青衣小童就从里面把门开了，作个揖，直接就带他往院子里走。付青璃也就安静的跟着，他只知道这个小童叫莫离，是老鸨捡来的孤儿，每次付青璃来都是他开的门。每次付青璃来也都是找的一个人。
    莫离带他进了院子，然后停在北边的秀楼前停下，隔着门帘向里面通报，说是付大夫来了，也不等里面的人回答，就撩了门帘把付青璃让进去。
    屋里也不是那种香艳旖旎的场景，两个人隔着一张矮几坐着，美人含笑，君子如玉，却是在下棋。那美女是观澜居的头牌，名字起得端庄，叫做罗敷，罗敷见付青璃进来，也不吃惊，只又为他斟一展茶，笑着说道：“付大夫来了，外面冷，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她对面的男子只二十来岁年纪，穿一件月白色长衫，只用一支玉簪盘了头发，别无装饰，不像其他京城男子一样挂的身上环佩叮当的。他原本长了一张极其端正的脸，却又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是好奇的光芒，说的好听是飞扬跳脱，说不好听就是玩世不恭。
    罗敷还是坐着，那男子却起身走到付青璃面前，二话不说就伸手勾住他肩膀往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