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京城的腊月来的特别的早，仿佛就在一个晴天过后，皇城下的人们醒来便发现门前都积了一寸来深的雪，想是后半夜就开始下的，到了天明雪是停了，天却越发的冷起来。说是天明也不恰当，如今才是寅时一刻，街上除了一些巡街、打更，或是要早起做买卖的便连一个人影子也寻不到。
    一顶小轿急急穿过大街，直往宫门奔去，几个正在摆摊的汉子只略往那几个跑得已经顾不上平稳的轿夫瞄上两眼，就继续回去做自己的活计，定是哪一位大人又误了早朝的时辰，正赶着辰时之前去宫门外候着。那些当官的早朝之后还能回去歇上一会儿，可怜他们若不赶在天亮前收拾停当，只怕家里那几张嘴就又要喝一天稀的。但见那轿子果然转过一条巷子，直扑百官候朝的承安门去了。
    不料轿子到了承安门前，就地一转，又奔北门，直直进了皇宫。北门的门子看来已候了多时，不停介措手顿脚，见那轿子到了，忙一个箭步迎上前去，只见他头顶红缨，挽一把上好黄花梨柄的拂尘，却是总管太监侯满。侯满一把撩开帘子，扶出一个脚步有些不稳的青年，口里忙不迭的招呼：“付大人，可让咱家好等。皇上今儿个早晨又闹腾起来，您快去看看吧！”慌忙之中，也不顾及礼法，拉了他手便往前赶。
    “可还是头疼？是什么时候发的病？”付青璃，正是侯满口中的付大人，半夜宫中来人说是圣上旧病复发，急召他入宫看诊，未及换上朝服就被人半请半拽拉上轿子，现在他身上只着一件青色外衫，连夹袄都来不及加上一件，又在轿子里颠了半宿，冷风一激，只觉得全身麻木，只得让侯满拉着向明熙殿去了。
    “可不是头疼么。”侯满抹一把额头，恨不得能飞到明熙殿去，却还是恭恭敬敬答了付青璃“还是一样，头疼，疼得很。大约是五更不到，四更过了三点的样子。咱家去伺候圣上起身，正要洗脸呢，没等水端上来就……，哎……”
    说话间到了明熙殿，迎面又过来一个人，明眸皓齿，神态端庄，正是皇帝贴身的宫女春樱，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儿了，从潜邸里带出来的心腹。春樱见到付青璃也是神色一松，将他让进宫门，一路又将皇帝前一天的作息捡要紧的说与他听。
    天祚帝，司祈睿正躺在龙床上，几个宫人围在一边，擦汗换水，忙作一团。“咋咋呼呼的做些什么，还不让付大人看看！”春樱美目一瞪，呵斥着这些小宫女们让开一条路。付青璃即刻上前查看，见皇帝双眼紧闭，口僵舌直，脸上隐隐透出青色，暗道一声不好，立刻取了银针烤过火，在耳后找准穴道扎下去。果然不消片刻，天祚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旁边的人也跟着把心放下，几个宫女不禁又踏上一步想看看付青璃接下来如何施为。
    付青璃见皇帝脸色已见好转，也不忙着诊治，伸手先在火盆边暖过了，才给皇帝摸脉，见春樱直看着他，不禁脸上一红，连忙解释：“姑姑莫怪，我手冷，只怕激着圣上。”
    春樱也笑道，“不愧是付大人，旁的太医可没有这份细心。”她从皇帝潜邸时一路跟来，原就不是豆蔻少女，阅历也深，见几个宫女又往前凑，如何不知道她们心思，便又唤她们出去，“都出去罢，别闷着皇上。”几个女孩子悻悻看她一眼，便拖着步子走了。
    付青璃也不说话，只管查询病情，摸了脉立时明白了七八分。“皇上昨日又饮酒了吧。”暗叹一声好险，付青璃又问春樱，“这个病只能调养，还是照着原来的方子吃药就好，只是酒一定要忌，大热和发物也不能碰。”
    春樱低头不语，只忙不迭的称是，侯满却长叹一声，“昨日是为鞑靼王爷接风，陛下也是不得已。”春樱红唇微动却终究还是低了头，付青璃也觉一阵憋闷，三人无语。是啊，鞑靼人于喝酒一事极为看重，若是客人敬酒主人不喝，在草原上就是结了仇，是最侮辱人的举动。而今，内患未平，外敌环伺，这次鞑靼王爷穆勒前来就是为了和亲，皇上幺妹宁安公主马上就要嫁给鞑靼可汗。穆勒敬酒，皇帝如何能不喝？
    过了半盏茶功夫，天祚帝悠悠转醒，付青璃又细细嘱咐过各种禁忌，才跪拜告退。天祚帝做皇子时也曾带兵打仗，是先帝皇子中难得的文武双全，就连先帝天桓帝也称赞他是国士无双，可惜国士到底和皇帝不同，老皇帝还是立了皇后嫡出的三皇子为太子，不料太子虽然也聪慧过人，长于政事，却不是长寿的人，不等即位就先他父皇而去，剩下的儿子各有所长，齐国之乱由此而生。天祚帝终于还是得乘大统，却也步步惊心。
    如今这位将到不惑之年的帝王也是疾病缠身，一张刀削般刚毅的脸都是蜡黄色，原本在军队中锻炼出来的身体也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闪着冷厉的光。天祚帝坐起身来，定定看着付青璃，吩咐道：“去看看德妃罢，她怀着身孕要好好将养。”说着不禁一叹，“只原这胎是个男孩儿。”
    “臣这就去。”付青璃再次叩首，退出明熙殿。刚退到门外，侯满已候在一边，笑着送上一件大袄，“德妃娘娘好福气啊，皇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德妃付青瑜便是付青璃的胞姐。
    付青璃道一声多谢，就随着侯满向馨樨阁走去。老将至而无子，这才是天祚帝现在最忧心的事，付青璃暗暗苦笑，时时惦记的不过是付青瑜腹中的孩子罢了。当年齐国大乱，众皇子为夺帝位无所不用其极，天祚帝的几个儿女全部丧生，等他如愿当了皇帝，回头一看，偌大一个后宫，居然是后继无人的局面。付青瑜进宫四年，已生下两位公主，如今又有了第三胎，皇帝如何不喜。当年选妃时嬷嬷就说过付青瑜是宜男之相，之后果然喜报连传，虽是女孩也总比其他宫妃生不出来的好，如今，整个后宫，乃至整个朝堂都盯着付青瑜的肚子呢。
    付青璃紧紧皮袄的前襟，一双手又冻得通红。天祚帝宠爱德妃是有目共睹，但是各种冷暖只怕只有付青瑜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