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不久，留在家里的季妈妈就接到武府挂来的电话，说婉莹小姐不小心在园子里伤了脚，在武府与玫琳小姐暂住一夜，明日派人接回就好。老太太见安排的妥当也不当心。只是埋怨起宴会上怀凤的不当来：“我虽知道你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却不成想如此的不中用，大太太这身子不适，我本是想抬举你的，怎么那么不识抬举……”
    怀凤被老太太教训，却是说不得话，回不得嘴，甚至连泪珠子都要含着，免得流出来老太太又会说“我们三夫人娇弱，说不得。”只能低着头，侍立在一旁，等老太太累了，自是完毕。
    “怀凤，刚才我的话确是不中听了些，但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不是酱铺里的穷丫头，而是童家三夫人。虽然老爷一时还没要了你，可究竟是轿子抬进来的，以后这风浪也要见的，不要像个小门小户的人。得了，我也累了，你去吧。鹦哥儿，扶我回去，老季啊，你这两天也累了，下去歇了吧。”说毕，带着鹦哥儿上了楼。
    怀凤心里难受，像塞了一团棉花，气都喘的不均匀似的。一面想着突然出现的柳月白，一面又为自己被老太太骂了难受。索性不回屋子，去园子里散散。心里窝着，怀凤不想继续憋在树丛掩映的沐雨，于是从回廊里绕进了后园，准备登登高，上茱望亭喘口气。
    登上了茱望亭，怀凤坐靠着亭柱，望着月亮，想起了旧日里为了看柳月白，自己每日都会趁着买菜出门的时刻将自己收拾利落，然后挤在茶馆门口，只期待柳月白一个眼神看过来，就能满足一整个日子。想着想着脑子就被旧日的回忆牵着，想起自己是小姑娘时学的《十望月》，一时静，就低声唱了起来：“一望月，看到弯弯牙，小孩儿刚会爬爬。二望月，小孩儿刚长大，扎起辫儿纺车拿。三望月……七望月，上了轿，羞答答把哥嫁……十望月，想起我的家，娘亲你还在那等我吗？”唱到这里怀凤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看了四下无人，她索性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嘤嘤”哭了起来。
    “看来三婶是有心要骗我的帕子就是了，”一条帕子又递到怀凤面前，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斯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么？从今日开了宴您就不太正常，是不是奶奶今日说的重了，不然我替奶奶给您道歉，这里高风大，把泪擦擦吧，免得风糊了双眼。”
    这么多日的接触下来，怀凤发现斯棋仿佛是无所不在的大仙，却时时处处都好心地怜悯着自己：“棋……少爷，不，斯棋，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闷。”
    “我虽不懂事，但论起来也比三婶你大了几岁，难道看不出你有心事么。若你拿我当外人，那我还是趁便走了吧。”斯棋作势起身要走。
    “别走，我讲，这些话，我原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不说，也就过去了，今日既是说出来，你可答应我帮我保密？”怀凤下意识伸手拽住了斯棋的衣角。
    斯棋看着脸上尤挂着泪痕的少女，止不住内心的同情泛滥不止。看着她拽着自己衣角的样子，他想起曾经自己也是这样怯懦地拽着娘亲的衣角。
    “你是知道的，我们家的家境跟你们家不同，从小我是在苏州长大的，我有个哥哥，也就是王家酱铺的老板。那时候在乡下虽然辛苦，可是跟着爹娘日子也过得快乐。你采过莲花么？坐着乌篷船，吱呀吱呀地看到满满的莲花，然后就用采莲刀沿着茎割断，香香地放到船上，采到满满一船就可以回家去，将它们装在篮子里卖给那些大户和药局。”讲着讲着，怀凤仿佛又回到了那旧日的时光，脸上虽带着泪，嘴角却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然后呢？”斯棋没有经过那样的生活，静静地听着，两个人都没发觉怀凤的手一直未松开。
    “后来爹去了，家里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那时候哥哥娶了亲早跟着同乡里的人到了上海，开了酱铺，日子虽不稳当，可还是能过的，我和娘就投奔了来。娘到了不久因为生病也去了。我就一直跟着哥哥嫂子到了现在。我嫂子……唉，并不是十分喜欢我，为了立命安身，我只能多干活。所以我十二就开始在酱铺帮忙了。这些年，我见了无数人的嘴脸，日子过的很难，真的很难。”讲到这里，怀凤的泪珠子又沁了出来。斯棋又把手帕子接了过去，怀凤擦了，递还给斯棋。
    “嫁到你们童家，我是赌命来的。像我这样的姑娘家，并不像你们家的，嫁了人，这一辈子也就定下了。说句不好听的话，难道我不想明媒正娶么，我也不比别人丑三分是不是？”怀凤看着斯棋，天真地问。
    “是的，你比别人都漂亮。”娇憨的问题，让斯棋见大了世界的心，放下了壁垒，温柔地回答。
    “我其实一直都有个秘密，我原是喜欢柳月白的。你知道柳月白么？以前他是在我们巷口的茶馆里讲书的，那时候我喜欢听讲书，可是又没钱像那些个小姐太太们安稳地坐在雅间里听书。就趁了收铺买菜，总是闲了我就跑去。只为着看看柳月白讲《石头记》就是好的。我知道，我不能像那些太太奶奶们有闲钱捧戏子，单让我看一眼就好。”怀凤呆呆地，声音越说越小。
    斯棋静听着，却不想怀凤靠着柱子睡着了。他观察着这样一个脸挂泪痕的少女，虽装扮地像他的娘那辈的老人，可说出的话却稚气未脱，想想她堪怜的身世，一阵酸涩，他不由地抬了手，拿帕子为她擦干了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