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序幕（下）
    入夜的南清宫，在月光的抚慰下，显得格外的静谧，走在后面的小巷里，远处偶有几声依稀的犬吠，更显得有几分清冷。
    看了看后院并不很高的围墙，庞统有些无奈的抓了抓头，一身玄色的锦袍映着月光，泛着淡淡的光晕，才不致使其完全融入在夜色中。蹭的起身，那围墙于庞统而言，轻而易举。继而大摇大摆的落了地，旁若无人的径自朝八王的内室走去。
    摇曳的烛火，清俊的身影，庞统伫立在窗外，竟有片刻的迟疑，猛的似是回到了澶州军营，上一次，他也是像这样来找那棋逢对手的知己，共商御敌之策，只不过，这一次，时间变了，地点变了，竟是让庞统有了几分唏嘘。怎么回了京，什么事儿都变得别别扭扭的呢！京城这个是非地，看来还是少待为妙。
    哎，煞有介事的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却仍旧是一副戏谑之色，连敲门都省了，庞统一推门进了内室。
    斜倚在座椅上的八王正轻合着凤眸，听见有人进来，却并不抬眼，只眉梢微微挑了挑，优雅的薄唇向上扬起，慵懒到极致的声音，悠然开口道：“你来了。”
    庞统噗嗤一笑，这人私下里果真是懒散得一塌糊涂，侧着头，一双桃花眼满是宠溺的含笑望向那人闭目时凤眼划出的向上挑起的好看的弧线，半晌才踱着步子，走到八王身边，顺手拉了把座椅，一屁股坐在八王身边，翘起二郎腿，也是一副懒散得一塌糊涂的样子。两个人对坐，一个雍容，一个跋扈。却又都是坐没坐相。
    桌上两杯茶已是半温，庞统抬手掀了碗盖，似是很口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听见庞统那叮了咣当的声响，八王深吸了口气，极不情愿的抬了眼，微蹙着眉头，依旧窝在座椅上，有些嗔怪道：“茶是这么品的么？本王好容易有心思摆弄这功夫茶，就让你这么糟蹋了。”说罢，懒懒的瞥了庞统一眼，唇边却挂着淡笑。端起茶杯，轻轻地撇着浮起的茶叶，低头轻抿了一口，若不经意的开口道：“嗯，还欠点火候，许久不做了，倒是真有些生疏。”说着又抿了一口，隔着氤氲的蒸汽，勾起一双凤眸朝着庞统看去。
    “哈哈哈，”庞统笑得爽朗，看得出心情极好，老狐狸的脾气他知道，一有事就泡茶，事越棘手，茶泡的越仔细，这人就好比这干茶叶一般，越泡就越有味。调笑着将身子前倾，半伏在桌案上，微微扬起头，一双桃花眼迎着深邃的凤眸而去，交映在烛火通明之间，离那张神情慵懒的俊颜近在咫尺，庞统忽而一笑，道：“诶，我说王爷啊，你要是嫌门口那帮闲杂人等看着碍眼，不如让庞统帮你拾掇拾掇？自打回了京，我可是闷得很哪！”他自是看出南清宫的大门口，藏着些不速之客，不用想也知道是来干什么的，八王要演戏，他自然得陪着，可是王爷还要见他，那他自然就得翻墙。庞统此时心里十分的畅快，甭管到了那儿，边关也好，京城也罢，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倒还是一点没变。
    八王半眯着凤眸望着庞统，轻放了杯盏，缓缓将目光移开，重新合了眼，慢慢的向后靠去，直到将整个人完全放松在座椅上，笼着手抱在胸前，却是敛了笑意，清俊的侧面，精致的轮廓，轻叹了口气，语气已变得有几分深远而悠长，意味深长的叹道：“庞统啊，你不是刚领了殿前司的差事么，做好你的事，其他的，还是少插手的好。”语调不高，声音不大，语速也放得有些缓慢。
    这是什么意思？庞统挑眉，偏着头，凝了笑容，脑筋飞快的思考着，眉头慢慢的皱起，伏在桌案上的身子也渐渐的收回，正色坐了回去，盯着那人平静无波的面庞，似是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异样。半晌，庞统以手支着头，忽而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难不成庞某碍着王爷的大事了？”语气里明显的不悦，这算什么，自己好心好意的给他帮忙，人家把你往外面一推，分明就是告诉你：小子，你什么都不懂，还是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别碍事。原本庞统以为，他与八王，最交心的就是在这些默契十足的心有灵犀中，八王的运筹帷幄，加上他庞统的临机应变，就好比战场的无敌搭档一般，除了对方，再没有人能够替代，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让庞统异常舒心，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八王是和他离得很近很近的。他也自认为，八王是喜欢和他联手作战的。
    而今，那人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叫他别插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信任他么？还是说，回到这京城，只要牵扯到小皇帝的龙椅，牵扯到这些所谓的江山社稷，这人与他之间的默契也好，爱意也罢，一切的一切就当化为乌有？这是一直以来藏在庞统心底的隐忧，也是日后越结越深的心结。
    蓦地庞统想起，似乎就在刚刚，那人也赶走了赵祯，难不成他当真不想叫人插手？这样的认知，让庞统稍稍宽了宽心。记得自己以前也半开玩笑的想过，说不定王爷和太后有什么过节？想到这里，庞统有些皎洁的瞄了一眼八王。
    八王抬眼看了看明显不悦的庞统，忽而一笑，摇了摇头，继而笑开，露出两排贝齿，似有些怕冷似的把两手又往袖里笼了笼，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轻笑道：“你啊，叫你站在岸边看景儿就这么难吗？你不了解，不知道这趟水有多深啊。庞统，我承认，行军打仗，你是个好手，可这宫闱密斗可比不得战场，稍不留意别说是你，连本王也有可能粉身碎骨。不如，这一次，就先让本王给你上一课吧。”那语气，绝对的真诚，还带着些长辈谆谆教诲的味道。
    “切，我又不是你那笨儿子。”庞统别过头，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不去看那望向自己凤眸，那人的话从来都极具说服力，可自己并不想听他的。
    叫他庞统站在旁边看着，看着老狐狸手把手的教老六对付政敌？这可能吗？不可能。一来，庞统从来就是个祸头子，就喜欢凑这种热闹；二来，这事关系到八王，关系到自家老爹，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袖手旁观；三来，恐怕就像他自己跟刘太后说过的一样，他并不介意这种党争最后谁胜谁负，他在乎的只是八王一人而已，他爱他，想要完全的占据他的整颗心，当年那一句不在乎他爱不爱自己，说说容易，做起来，却是万难。感情陷得越深，在意的也就越多，甚至有些时候，连赵祯与那人之间的父子情都容不下的地步。难怪人家都说君子之交要淡如水，这情到浓处，直教人欲罢不能。或许更深层的，从他庞统的本心来讲，恐怕更希望王爷失势，更希望王爷彻底的从此抛开江山抛开朝廷，与他远走他乡，这些深深的埋在他的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敢赤裸裸的直面。只安慰自己，只当那是说出来欺骗太后的说辞。然而假话么？也未必。
    “且不说这个了，有个事，我倒是真想跟将军讨教。”八王边说边起了身，来回踱了几步，腰间束着的玄色带子，随着优雅的步态，轻微的摆动，忽而站定，直面庞统，微微向下俯了俯身子，侧着头，眯起凤眸，低声问道：“将军这个殿前司都指挥处置使是怎么来的？”
    “呵呵，王爷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自然是跟太后要来的！”满不在乎的迎上八王的目光，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后仰，扬着头，一副“看你把我怎么着”的模样。
    “怎么要的？”八王身子俯的更低，和庞统贴的很近，温热的气息轻抚在庞统的脸颊上。
    “呵，这个嘛，可是王爷你教给我的，骗聪明人就要说真话。”依旧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扬起的嘴角透着些孩子气的得意，一双桃花眼有些挑衅似的对着八王。明显感觉八王身子一僵，却在下一秒重新慵懒如常，慢慢的直起身，踱回座椅，重新舒服的窝了回去。
    “嗯。”八王合了眼，抽出右手缓缓的揉了揉太阳穴，并未多言，只是轻应了一声。果然是这样啊。他连他跟她说了什么，都大致猜的出，这也就难怪太后会当真帮他的忙，也就难怪太后会跟祯儿说那些陈年旧事。庞统，祯儿，这两个孩子都还太年轻。真话么？太后想必是信以为真了。只是那话“骗”得了别人，也同样可以“骗”得了自己。庞统啊庞统，你这是给本王将了一军啊。
    二人相对，竟是一时无话。半晌八王微微抬了抬眼，却是无限的疲惫与倦怠，叫庞统看得心中一疼，夜已入深了，原来八王真的早已不在年轻，依旧是慵懒的开口，声音有些恹恹的，似是困倦到了极点，只轻声道：“庞统啊，我有些累了，今晚你且回去吧。”
    待庞统温言厮磨了一阵，终于离去之后，八王霍得抬了眼，依旧精亮，只是那微微凹陷的眼窝，泄露他的疲惫，蹙了蹙眉，到底是真的老了。强打起精神，唤了琪瑞，朝着门外努了努嘴，低语道：“是时候把张耆请来了——哦，记着，趁着夜色，从正门进来，做得尽量隐蔽些。”
    当夜崇庆殿，刘后一脸错愕的猛的从贵妃榻上直起身，瞪圆了一双凤眼，咬牙切齿间可见其怒火中烧，恶狠狠地道：“张耆！你竟敢背叛本宫？！我要将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