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小酌
    三个人喝着酒，庞统和赵祯却斗起了文，说是斗文，不如干脆说是斗嘴，庞统口头上向来不吃亏，赵祯虽说以前因为年纪小被庞统欺负惯了，可这些年跟着那帮朝臣周旋，口头的功夫也差不到哪去，咋一听没什么的话，品过味儿来也不由得叫人拍手称好。所以两个人明面上喝酒对对子，好不雅致，其实是话里字字珠玑。
    再说那杏子酒，那酒虽清，却烈得紧，八王把玩着白瓷的杯盏，靠着栏杆，听那两个小的一句一句的夹枪带棒的互相讥讽，也不插话，就那么微微笑着，看着他们，突然有种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从他心底，这两个都是宠的，只不过宠的方式不同，内涵也不同。
    这样想着，许是因为吃了酒，耳边的人声有些飘渺，渐渐的似是入了无人之境。二十年了，原来日子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多少人多少事，充斥其中，有时候连想都懒得想。
    垂下的眼皮盖住了波光潋滟的眸子，修长的玉指来回摩挲着手里的白瓷酒杯，这人间的事啊，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想着自己竟然也是不惑的年纪了，眼波随意一扫，却扫见了庞统，那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俊朗青年，正笑得嚣张。忽而触动了心底的那一处敏感，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本以为这世间的事他早已看透看破，却偏偏这把年纪了摊上这么笔债，也不知是好是坏，一仰头，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再回过神来，却听庞统正出了个上联：“扬鞭笑看沙场血雨腥风。”带着武将的豪情和霸气，两眼闪着精光，熠熠生辉，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锐利而夺目，一瞬间竟是牵动了自己的心肠，生生的把自己从那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没等赵祯开口，八王有些慵懒的对出了下句，道：“笼袖静观庙堂尔虞我诈。”
    赵祯和庞统都是一愣，这两句恰如开口的两人，一动一静，一张一弛，一潇洒一沉稳，一张扬一内敛。好一个绝配！
    庞统双眸闪了闪，与那凤眸四目相接，竟片刻似是回到了边关二人心有灵犀的日子，好不惬意！呵呵的朗声笑着，几杯酒下了肚，又给八王满了一杯。
    赵祯却敛了和庞统插科玩笑的神情，一把按住八王握着酒杯的手，温言道：“父王，您今晚喝的不少了。”八王只是道了声“无妨。”，轻轻拂开赵祯的手，如玉的面颊上带着些微的绯红，清亮的眸子含着些水汽，笑的更为莫测，而在庞统眼中却也更为动人，心中一动，本就被烈酒烧灼的身子，顷刻间变得更热了。
    八王看了看杯中的琼浆，抬眼望向赵祯，道：“祯儿可知，这朝廷里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喝酒。别的不敢说，单论这喝酒本王还是喝得的。想这朝野，大的官拉拢你，要喝酒，小的官巴结你，也要喝酒，人家求你办事要喝酒，你推脱别人也要喝酒，反正反，正反正，就是一个喝酒。”说笑着，一仰头，又是一杯。没人看到那仰头的片刻，双眸中闪动着些什么，只一瞬，又消隐了。
    没等赵祯和庞统说话，八王似是心情极好，开口道：“今日难得小酌，如此良辰岂能无诗？呵呵，这些年在外奔波，也不知这作诗的本事还剩下多少。难得今日热闹，不如我们三人就以‘酒’为题，一人一句，口占一首如何？”说罢轻挑眉梢，看了赵祯和庞统一眼。
    庞统抚掌大笑，道：“早听闻王爷八九岁的时候便写的一手好诗，作得一手好画，那画我见过了，这诗嘛，还没听过呢——那好，我就先来一句，”说着张口就来，道：“太白斗酒诗百篇。”抬眼瞥了赵祯一眼。
    却听赵祯略微一顿，继而缓缓道来：“竹林醉后赋七弦。”（墨墨注：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嗜酒如命，喝醉了写下旷世名曲《酒狂》~~这里借用这个典故~~）
    庞统有些不屑的一笑，这诗要是这样作下去可就流俗了，无外乎就是个谈古论今道尽才子佳人附庸风雅的俗物罢了，这么想着挑眉望向八王。八王盯着酒杯有些出神，低吟道：“哪堪俗世杯中物，只见王侯不见仙。”吟罢，端起酒杯凑近薄唇，慢慢的抬头，精致的喉结轻轻一动。
    赵祯心中却是一颤，有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不知是心疼还是心动，“只见王侯不见仙”，他哪里会不知这些年八王为国事操劳得身心俱疲，又哪里会不知八王在朝政上打滚的诸多无奈，可是他却偏偏离不了他，心里上精神上离不了他。
    轻轻的包含着满满的感情的一声“父王”还没叫出口，却听对面的庞统突然有些不满的开了口，道：“意境是高了，可是却不够洒脱，”边说着边连连摆手，道：“要我说啊，最后一句应该改改，”说着呵呵一笑，连喝了两杯，似是有些醉意，朗声道：“倒不如‘哪堪俗世杯中物，愿弃王侯换酒仙。’来的爽快！”
    弃？！赵祯猛的一抖，这个字瞬间让他的心陡的凉了一下，刷的抬了眼，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死死的盯着庞统，他最怕的就是这一个“弃”字。怎么？你庞统是叫王爷弃了这江山，弃了朕，纵情山水归隐山林嘛？然而心里又是一灰，他又何尝不想让他的父王歇歇。酒仙？多好啊，却断断放不开手，许是自幼的依赖，又许是别的什么不能放手的理由。
    庞统自是见到赵祯投来的目光，心中一讶，倒是绕有兴味的迎上去，呵，不错嘛，好歹有点皇上的气派了，不过老六啊老六，你还差得远呢！
    两人对视着叫着劲，却听八王一声长叹，声音依旧从容却不免有些凄然，道：“哪有那么容易啊？说‘弃’就‘弃’了？纵使是那酒中仙，也不过是些郁郁不得志，借酒消愁的可怜人。一个不高兴就归隐山林？呵，那不过是下品之见。”说着挑了眉，兀自的轻轻摇了摇头，继而叹道：“再说那些王侯将相，尔虞我诈有之，不择手段有之，阴谋诡计有之，双手染血亦有之，纵使想要褪去俗世，又如何当得起那‘酒仙’？”
    没等庞统开口，八王竟是轻笑出声，声音幽深而飘渺，道：“就拿本王来说吧，人生一世对不起了许多人。当然，最对不起的怕是有两个。”幽静如水的凤眸，映着月华闪了又闪，明灭不定，看了看赵祯，又看了看庞统，庞统也敛了神情，拖着腮帮子等着他的下文，八王旋即一笑荡漾开来，抽出左手拍了拍赵祯的手，轻声道：“一个是你娘——再一个嘛，呵呵。”只转向庞统，慢慢眯起凤眸，表情有些复杂，看不出喜悲，却没了后话。再一个是你爹，这句话终是没有出口。
    庞统瞥了一眼八王，眼见那人眼底有着些深深的他无法触碰的东西含在其中，想是只怕又触动了八王什么心事，只是连忙转了话题，哈哈的一阵朗声大笑，笑的似是毫无心机，一把拍上八王的肩头，给八王和自己又满了一杯，笑道：“哎呦，我说王爷啊，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这人活在世上哪管得了那么多啊，就说我吧，早些年当个浪荡公子到处闲逛，四处留情，到现在欠了一屁股情债，这不，我回京了都不敢去那些个园子逛了，生怕哪个姑娘拎出个娃来叫我负责呢！”说笑着自己一仰头把酒干了个净，完完全全自我调侃的一段话，没几句是真的，不求别的只求个乐。
    八王噗嗤一笑，倒也把话头接过去了，笑道：“所以么，你八岁那年本王就说过，得看好了你，否则将来不知道要有多少女子要为你伤心落泪了呢，你看吧，真叫我说着了——不过，看来庞太师家教不严啊。”说着摇了摇头，调侃着，却没再饮酒。
    庞统又灌了自己几杯，嬉笑道：“呵呵，人家不是说么，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看来我庞统就是命犯桃花，没办法啊，谁叫咱生的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呢。”说着，瞄了眼赵祯，似是在说笑，又似是有别的意思。
    八王听到这却忽而笑得开怀，连连点头道：“说的是啊，岂止是三岁看大啊，你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就不老实。”
    婴孩？只是瞬间的一愣，庞统也没多在意，只是闷头喝着酒，看上去似是要醉了。一时间，气氛倒是愉悦了许多。
    赵祯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没再搭腔，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刚才和庞统的一番舌战已是耗神费力了，此时也只是悻悻的坐在一旁，酒也喝得不多，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八王，那人的心思叫人琢磨不透，那人讲话也素来话中有话，一句句的细细的揣摩，倒也没多少心情理会庞统，暗自白了庞统一眼，不出声。
    庞统的酒却是越喝越多，不一会竟是满脸的醉相，英俊的脸庞透着红晕，已然有些迷蒙的双眼，嘿嘿的笑着看着赵祯，一副无赖的样子，赵祯又皱了皱眉。
    下一秒，庞统已经一下子扑倒在八王的怀里，笑嘻嘻的攀着八王的颈子，拉扯着杏黄色的袍子，含含混混的说着些醉话，却也没什么出格的，无非是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上高兴不醉不归”一类的，弄得不知情的真以为他不过是王爷脾气相投的“哥儿们”罢了。赵祯心中暗想，果然是带兵的，性子都带野了，全然不顾及形象。
    八王扶着几乎全糊在自己身上的庞统，愣了愣，旋即明白了，这个庞统，又耍花招！也不说破，只是对着赵祯道：“皇上，看来庞将军是醉了，今夜只怕要留他在府上了。”说着唤来了下人，道：“来呀，扶着庞将军到客房去。”
    还没等下人上来，只见赵祯的贴身太监一脸为难的上前奏报道：“启禀皇上，王爷，刚才宫里来传太后懿旨，说是叫皇上速速回宫，皇上您看——”赵祯暗自咬了咬牙，却只道：“知道了。”身旁的八王也道：“皇上速速回去才是，今夜天色也已晚了，”忽而压低了声音，道：“只不过，之前臣对皇上所说的话，还望皇上好好的思量才是。”
    赵祯闻言重重点了点头，听到八王称“臣”，便知这难得的一聚已是到了尾声，恋恋不舍的对八王道：“朕理会得了，那父——皇叔也早些休息吧，朕，朕改日再来。”继而对身边的侍从道：“起驾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