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故事，申巨长老几乎每年都要给我讲一次。
    “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谋夺权力，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捍卫蜀帝的江山，在他回来之前治理好这个国家！我们是蜀帝最忠诚的仆人！”
    每一次，他都愤怒得不可自拔——虽然其实他并没有经历过那段惨痛的历史，我想他的愤怒一定是遗传自他的祖父，不然就是太过漫长的等待让他必须用愤怒来发泄，可怜我那幼小的肩总会被他那愤怒的手指捏得青红鲜艳，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男人的肩膀是人体上最为痛苦的部位。
    其实，在申巨不愤怒的时候，他是一个安静而忧郁的老人，那个时候的他，我是很愿意去亲近的，而他也往往会慈祥地把我抱在怀里，掏出麦芽糖来喂到我嘴里，然后混浊的眼里露出难得的笑意，看着我如狼似虎地吞噬。
    他给了我一个名字——杜宇。
    天下四方曰宇。
    一个字，寄予了浩瀚的期望。
    也许岁月渐渐磨去了赤沙族赶尽杀绝的意志，也许是盘濮族人近乎销声匿迹的隐藏方式起了作用，奔波告一段落了，盘濮族人从二十年前开始终于定居在了蜀国北边的一座深山里，住的是吊脚楼，长长的楼脚是方的——因为山中毒蛇出没，方楼脚是为了防止毒蛇攀爬，山里可以种得出粮食的土地寥寥无几，因此尽管盘濮族人终年劳累，收成却差得可怜，于是妇女们会时不时地采集野果野菜和一些小活物，男人们则会常常狩猎来贴补肚皮，久而久之，族中的男子几乎都成了神射手，山里的东西多数是有毒的，而女人们因为经常和毒物打交道，也都各自炼就了一身识毒用毒甚至以毒治病的本事。
    这样的日子虽然与世隔绝，过得也十分清苦，但是总算得上是稳定了下来，比起过去几十年来居无定所的日子，大家已经十分满足了。
    当然，能够支持族人们撑到今天的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那个不变的信仰和希望——真正望帝的降临。
    每一个人都对这一点确信无疑——盘濮族人是上天任命的辅助蜀帝的部族，所以上天也一定会将真的望帝赐给盘濮族，盘濮族人就在这样的期待中渡过了六十年。
    直到我的出现。
    “王，你是我们的未来和希望！”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这样的表情。
    每一个人都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爱着。
    每一个人都时刻准备着为保卫我而付出生命。
    然而，年幼的我并不明白这一切。
    我不知道我每天吃的白米饭是许多族人包括青衣长老在内一年也不能吃上一次的美食；我不知道我那几身普普通通的衣服是女人们用一年的时间将兽骨磨成无数珠子，然后冒着生命危险下山去换来的布匹所做成的；我不知道每天教我棍棒弓箭的那个大汉因为长期不能上山狩猎而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女饿得酸水直冒；我不知道当我在全族最高最牢固最不漏雨的房子里睡着的时候，方楼脚旁蜷缩着疲惫饥饿的男孩子，瞪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只为了怕万一有蛇虫爬进我的房间……
    我为我的无知而羞耻。
    因为直到十二岁，我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时候，我一直是单独吃饭，千篇一律的菜品和千篇一律的无聊，周围的卫兵笔直地站着，等着我磨磨蹭蹭地心不在焉地耗完那一惭餐的时间，我没有注意到收拾碗筷的仆人看见那些残羹剩菜时流露出的饥饿与贪婪，我没有听到那些卫兵们望着地上洒落的米饭和菜叶强忍着口水往肚子里吞的声音，我只是对自己的生活开始感到厌倦。
    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一排卫士立刻跟了上来。
    我假装站在栏杆跟前遥望远方。
    然后趁着他们不注意，我用双手撑着栏杆一跃而出，然后灵巧地抱着那方方的楼脚迅速滑到了地面。
    仆人和士兵们发出了惊叫，他们沿着楼梯跑下来开始追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