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一:《血色凝香》 第六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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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映得青城山上空的云霞一片火红。暮云深处,一弧浅浅的青虹,在天际若隐若现。斜斜的树影,稀稀落落地投在小院里。
剑光忽止,缠斗的身影倏然分开。
那是两个少年。一个面目硬朗,浓眉大眼;另一个清秀俊逸,淡雅出尘。
浓眉少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了剑势,哈哈笑道:“云从,看来你还是差了点啊。晚上娘检查功课,又该说你练武不用功啦。”
清俊少年不置可否的一笑,将手中剑插回鞘中,转身道:“我进屋去看书了。”回头似笑非笑道:“功课可不止武艺一项。待娘考察起来,你可别背不出书哦,大哥。”
浓眉少年挠挠头,尴尬一笑:“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不爱看书。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了好生让人头疼,倒真不如喝酒练剑来得快活。”
清俊少年摇头笑叹道:“成日里只知道喝酒练剑,一点诗情画意也无……以后哪家的姑娘会看上你?”
浓眉少年拍拍剑鞘,笑道:“酒与剑,便是那男儿的豪情壮志。男儿仗剑行天下,本当快意潇洒,那吟诗作对风花雪月,要来作甚?”
“说起来酒……你等一下,”他突然转进地窖,神秘兮兮捧出一个小坛子,挤眉笑道,“昨儿个又自酿了一坛竹叶青,加了冰糖、栀子、陈皮和白菊花……那可真不愧是琼浆玉液。你哥亲酿的好酒,可要尝尝?”
拍开坛封,那酒液色泽金黄,清澄透明,透出一股浓浓的馥郁香气来,引人入醉。
清俊少年拍掌道:“哥哥的酿酒倒是一绝,以后可开家酒铺,说不定也能宾客满盈。”
正说话间,柴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轻轻走进来。
兄弟俩同时回头,见了来人,便迎上去笑道:“娘回来了。”很默契的,一个将柴门关好,另一个便帮女子把背上的琴放下来。
女子脱下面纱,露出一张秀丽清冷的容颜。她轻声道:“娘有事,将会离开一阵子,事情很急,马上便要出发。云霆,你去烧饭,云从跟我来。”说毕,抱着琴径自走进屋子。
浓眉少年一愣,便应了声,乖乖地抱起一堆柴禾,转身去了厨房。清俊少年看着母亲的背影,沉思了一下,便跟了进去。
“娘,究竟什么事情如此紧急,需要此刻动身?”
女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也无甚重要的事,不过是去赴一个寿筵,弹琴祝贺一番。”
“娘在外,最不放心你们两个。娘不在的这些天,你跟你大哥,一定要勤奋练剑,一刻也不可放下。剑是凶器,出鞘必要沾血。但是娘教你们杀人的剑法,只是为了让你们在这乱世之中足以自保,切不可滥杀。知道了吗?”
她痴痴的看着面前的儿子,仿佛看不够似的。
年轻的儿子被她的目光瞧得有些忐忑,担忧地问:“娘,您怎么了?”
她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窗外。窗外的红云似燃烧一般,凄艳艳地布满整个天空。
她望着那连天的火烧云,幽幽的说道:“娘走后,没人照顾你们的起居,一切只能靠你们自己了。切记,低调做人行事,不可骄横气盛,不可卷入国乱纷争……你跟你大哥,要好好的生活……”
“娘……?”
看着儿子犹疑询问的目光,她轻声说:“娘要整理一下服装仪容,你先出去吧。”
少年不再过问,默默地退出房间,带上了房门。
看着儿子离开,她长袖底下的手终于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他们的孩子,终于长成了翩翩少年,云从那俊秀的面容,像极了他的父亲,让她每每看到,都心痛难抑。
时光如梦,一梦十六年。这一场大梦,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记忆中的那场大火,烧毁了她的家,使她永远失去了爱人,孩子永远失去了父亲,但也焚毁了一切猎狗可嗅出的痕迹。
她带着两个孩子和老太太,长途跋涉,辗转来到了青城山,从此定居在这里。
老太太在之后的一年不到,便伤心地辞世了。临终前,老人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双目含泪,欲语还休。
她握着那枯瘦满是皱纹的手,轻声道:“娘,您放心吧。香儿会好好照顾好自己,好好照顾您的孙子。”
老人微微的笑了,不再说什么,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她辛劳了一辈子,担忧了一辈子,却在那一天,终于没有负担的去了。
她藏了剑,易了名,每日蒙上面纱去酒楼弹琴,用挣来的银子养活两个孩子。
渐渐的,她的琴声出了名,远近之间都知道有一个永远蒙着面的白衣琴姬,那纤纤玉指之下流淌出的琴音,忧伤得扣人心弦,出尘得令人动容。
无人知晓那琴姬真正的名字。世人皆称她为“香夫人”,只因她身上总是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一如她的气质,清丽不可一世,却凛然得不易亲近。
很多年轻公子,慕名前来想要一睹芳容,都被婉拒。于是便有人说,这名身形清婉秀丽却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子,若非绝代佳人,就是容貌被毁。
她成了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一个传说。
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大红的衣裙,轻轻的摩挲。这是当年新婚不久,他去锦绣阁帮她定做的一套衣裳。他说,她穿红色会很好看。她还记得,当她头一次穿上这套衣服,快乐的在他面前转着圈跳舞的时候,他的眼里满是赞赏。
十六年以后,她再次穿上了这件红衣。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酥手描蛾眉,胭脂点绛唇。除了鬓边发丝依稀泛起几缕浅褐光泽,镜中的佳人,还如往日一般端丽秀艳。
人面依旧若桃花,可是再无那般珍赏眼光来脉脉凝视,再无那般有力的臂膀来温柔拥抱。
校了校弦,她玉指轻挑,“噌”的一声,沉郁绵长的琴音幽幽散开,仿佛心底那一声哀怨的叹息。
她转身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盒子,躺在血色丝帕上的是一把锋利的短剑,在暮色下闪着淡青的寒光。
此剑,往日曾饮了无数贼人的鲜血。今日,它将再次光寒于世。
她轻轻的拿起剑,用那块微微印着深红痕迹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锋刃,目光温柔,仿佛正在轻抚遥远记忆中那个人线条优美的唇。
她将丝帕放入怀中,短剑轻轻收在袖子里,又转身拿出了另外一个更小的锦盒。那里面是一颗用石腊封着的药丸。
此毒,名为“浮生若梦”。毒药入喉断肠,顷刻即死,毫无痛苦,仿佛人生就如一场梦,梦里前来复归去。
这是师父曾经给的药,执行任务时要求每人必带。藏于口中,任务失败时即咬碎腊封,可免受刑讯之苦。
她笑了,将药丸放入口中,眼中光华璀璨。
今晚,是晋安侯莫迪的六十寿诞,她应邀前去抚琴。
十六年,夜夜火光入梦来,让她辗转反侧,泪透枕衾。她足足等了十六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这不仅仅是家仇,亦是师父的仇,是师兄妹的仇,更是天下所有志士的仇。
是家仇,也是国难。
这一重一重的国难家仇,压在一个人的身上,会让人日日夜夜喘不过气来。
孩子啊,娘今生为此所累,你万不可再蹈娘的覆辙,为了这不关己的包袱毁了自己的人生。
她包好琴背上身,打开房门,不意外的发现少年站在门外。
“云从,乖孩子,娘要走了。”她轻抚儿子漆黑的发,笑得灿若春花,“娘之前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了,别让娘担心。”
少年沉默的点点头。
儿子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目光,让她心头一阵凄然。多想拥抱一下她的孩子,但是她终于没有再回头,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夕阳已近山头,喷薄出生命里最后壮丽的绯红,仿佛那十六年前的烈焰,熊熊烧到了天际。那浓艳艳的一抹血色,就像她身上临风飘扬的裙裾。远处依稀传来商女的歌声:“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
按了按发疼的心口,那上面贴着温润的青玉坠子。那是她少女时代第一次去他家里做客的时候,老太太送给她的礼物。
那一夜,在中秋圆月之下,他与她两两相对,羞涩情动,私定下今生扯不断的姻缘。
“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
轻启朱唇,慢慢地念。她抬头,看向那火红的天空,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
此情应是难分舍,只恨天公不相怜。
曾记否?那一片翠林,你轻倚树下,箫音一阕入云端。
曾记否?那一弯新月,我红衣飘飞,轻歌一曲舞翩跹。
如今,在天的彼端,你是否依旧在微笑着凝望我?
今夜红妆素裹,我将再一次为你,轻歌一曲,曼舞婆娑。